（三月 ＆ 阿密 草圖 By 默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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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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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判了十一年，但他提出二次上訴，說自己在犯罪時的精神障礙情形被低估了，要求覆核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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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手機拉得遠遠的，深吸一口菸才拉回來，「……停！你跟我說這些有屁用啊？我每天看這些研讀案例快連我都有精神病了！拜託你在這寶貴的假日不要再跟我提任何一個字！沒有精神病、沒有罪犯、沒有心理問題，OK？」
行行好，我要唸的案例他媽的比喜馬拉雅山還高了，姓易的不用星期天也撥電話來提醒我！「我只想問你拿點資料，若你沒有我就要找別人了，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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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把手機拿下來就聽到那邊哀嚎：「……喂──喂！等一下，我說重點、我說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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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同學，我沒有很多時間，再給你三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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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小論文你不是說要替我寫一半的嗎？我答應了會給你三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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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漲價了，行價一律四千五……那個怎樣都好啦。」我再吸一口菸，有感那姓易的混蛋還要囉嗦好幾分鐘，於是倚窗邊看往餐廳外的來往人潮，景象跟對話內容都同樣令人興趣缺缺，「問題是我對你的選題沒興趣，手上也沒資料，你要不改題要不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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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多重人格有哪點礙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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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易的，你也知道多重人格的案例像鳥屎般小！你要搞特別的論文討教授歡心我不管，但我去哪找個三面夏娃*還是24個比利*給你啊？我唸的是醫術不是魔術，不能隨時在街中抓出精神病或變出一個多重人格病患者！」這會兒，我想起易嵐剛剛興奮地說的那段話——什麼上訴又什麼精神障礙？「你該不會想說那犯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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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但那囚犯聲稱自己體內住了其他人，你知道這次被請去做精神鑑定的是誰嗎？陳教授！教授說要帶我去旁聽，我有事要遲點才能到，我跟他約了三點半，地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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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也不想去蹚這渾水、一點都不想替易嵐寫這篇難爆的論文！但在易嵐一連串滔滔不絕下來，我發覺自己抽出筆記本把地址老老實實地抄下來……媽的！也許有精神分裂的是我才對！這是星期天耶，我竟然為了別人的論文專程去人格分裂表演秀！我真是他媽的腦袋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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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抄好了，現在趕去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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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興奮到腦袋短路了，大略說了幾聲「我現在過去，等下見」就掛了線，只剩我對著手機虛空大喊「你給我坐計程車趕過來啊！」，回應我的只有嘟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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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我把手機扔進包中。看看手表，太好了，兩點十三分。我咬著撕下來的地址紙條，急忙抓起背包跟筆電，衝出馬路截了部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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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煩躁地不停看手表，神經質到連在走廊上經過的路人甲都會回頭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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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殺的易嵐坐計程車坐去哪了？太平山頂還是香港迪士尼公園？現在都還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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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腳步聲，抬頭正好看見陳教授拿著報告板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西裝男。我立即高高舉起手，誇張地打招呼：「陳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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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男人看見我沒有很高興。若我沒有大聲向他打招呼，他肯定裝作看不見我。他一臉驚訝，又帶點不屑地說：「……是你喔？跟易嵐一起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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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賭這死老頭一定耳聞過我的風評。我在同學之間的評價很不錯，大家都知道有什麼搞不定找阿透就對了──因為我收錢辦事，代打論文報告是強項，鮮少讓教授抓到把柄，但也因此在老師之間的評價毀譽參半，因為他們懷疑是我在代筆卻抓不到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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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死黨易嵐？易嵐，他是另一種厲害，他特別擅長裝乖寶寶，教授們個個被他哄得暈頭轉向，對他疼愛有加，反過來爭搶著當他的指導老師，覺得有他這學生連臉上都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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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易嵐去了廁所，他很快就會回來！他怕漏聽了重要部分便叫我代聽一下。」易嵐啊易嵐，有種你就來啊！我一看見你就要扭斷你的頸子，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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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吧。」
死老頭一臉大便地拉開門，我也一臉大便地跟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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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犧牲大好假日替那姓易的混蛋去寫難爆的論文，看一個幻想自己有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作「真情告白」，還要受這死老頭什麼鳥氣啊？！啊啊真想就這樣回家睡大覺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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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歸罵，我不能否認心底有點期待親眼看見多重人格病患，畢竟案例真的太少了。前提是這犯人的聲稱是真的，不是為了上訴而裝的，也不是蹲監獄蹲太久而妄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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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房間的結構我在書上看過，猶似隔離室，外邊的人可以透過玻璃監察對象的一舉一動。醫生們都如臨大敵般在窗前站成一整排，雙手插袋似要突顯出自己的專業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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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哈，他們西裝革履、儀表非凡，而我則污頭穢臉地趕過來，還要格格不入地穿Ｔ恤牛仔褲，簡直像來醫院借廁所的。他們霸占了玻璃牆的中央最佳位置，頻頻交頭接耳。我探頭探腦把半身擠進最右邊一小片玻璃前，看見裡頭是白得快反光的房中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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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只有一張椅子，有個男人坐在其上。
男人看起來滿年輕的。我偷聽他們的對話才知道原來這男人已二十八歲了。
男人有張看著就順眼的臉，瞧，那雙整齊擱在大腿上的雙手又白又瘦。此刻他像來應徵模特兒般安靜乖巧地坐著，被評頭論足。
啊，我現在反而期待看他怎用三流演技去扮演截然不同的人去跳舞或歌唱，那一定很好笑！這沉默的犯人會怎樣扮演呢？突然站起來大哭大笑還是跟空氣作對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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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們開始介紹自己，逐個按下麥克風向他說話：「……向先生你好，我是陳永泰博士，我現在請我的同事們逐一介紹自己。」
大家的介紹都很簡潔，空氣中有股難以形容的張力。他們像隔著鐵欄觀察老虎般，既想看牠威猛地張開血盆大口又怕會受傷──明知道老虎不能破開鐵欄，這男人也不能打破玻璃衝出來。他們當了這麼多年精神科醫生，見過裝奇病以減刑免罪的犯人應該有不少吧？在香港，真正被認為患上俗稱多重人格障礙症的患者，十五年內僅有三位，機率非常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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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已過一輪，但似乎沒人給我說話的機會。
我站在陳教授身旁，儘管他只給我半個位置。我硬是把腦袋擠進去，壓下通話按鈕，「嗨！你可以叫我阿透。若你是真的，請盡情表現，例如發出兩種不同聲調吧！」
我就這樣按著鍵，聲音傳出去了，來不及了。
那個始終保持沉默的男人終於有了反應，他似扯線木偶般僵硬地轉頭看著我。
剎那，我們的視線隔著一塊玻璃相撞在一起。
我會用「撞」這個字，是因為他的眼睛像兩潭深湖，空洞、深沉，看似平靜如鏡，失足跌下才知道那是多麼深寒，令肺部瞬間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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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未回神，陳教授已抓著我的手臂將我拉離麥克風，他低吼：「你在幹什麼？！你是第一天唸心理嗎？你去挑釁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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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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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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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一聲巨響突然揚起，我下意識抬手護住頭部！我微微蹲下身並遠離那片玻璃，其他人也如此做。我從肘下看出去，看見那個啞巴高舉著椅子……
現在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那男人剛剛抄起椅子擲向玻璃。防彈玻璃沒有出現裂痕，他不能傷害我……但那個男人不在乎。
那男人也彷彿不知道那片玻璃是敲不破的。他直直走過來，抓起飛摔到地上的椅子，用兩隻椅腳瘋狂地撞撃、撞撃、撞撃！他似誓要敲爆玻璃，直到他可以跳出來或拖我進去把我打死為止！他狂怒得像一觸即發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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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你給我滾出去！」
陳教授瘋狂把我推出門外，我回頭看了一眼。我看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看見那男人高舉起椅子，嘴巴開開合合似正在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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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啞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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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發不出聲音的喉嚨、彷彿被針線縫起來的喉嚨……我沒跟啞巴相處過，只能想像他們的尖叫聲可能細小。更重要的是他在「狂吼」時盯著我。他由始至終都盯著我，一眨不眨。
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訴說著他多渴望把我拖進去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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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快滾出去，不要讓他見到你！你不知道他是殺人犯嗎？你搞砸了我們的計……」
彷彿我是火而那男人是石油氣，陳教授唯恐不及地讓我遠離男人。
我被陳教授推到差點跌倒，連滾帶跌地摔出門外。
還沒反應過來，我已扶著牆呆呆地站在外頭。地板似在微震，我隱約聽到從房內傳出來一下又一下撞撃巨響。那男人還沒平靜下來，他會的，但不是現在，也許被幾個護士用皮帶綁著注射喹硫平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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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緊地盯著球鞋頭，消化剛剛那幾秒間發生的事。我想確認在教授轟我出去那片混亂之中所聽到的三個字，是聽錯了還是……
沒錯，我肯定聽到了——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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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面夏娃：以曾擁有三個人格的Christine Costner為原型的小說及電影。
* 24個比利：描述多重人格病患者 Billy Milligan的紀實小說，心理系必讀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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