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域漂流》 - 第三章：深冬之後

煩擾。

「聽日我地要去現場對圖，記得平面圖唔係要最新，係最後現場用既版本…」

煩擾。煩擾。

「嘉莉佢聽日又要做手術，你可唔可以黎探佢？」

煩擾。煩擾。煩擾。

「調查小組下半年就會出報告，老實講唔樂觀，始終簽名個個人係你，都倫先生。」

煩擾。煩擾。煩擾。煩擾。

「稅務主任又再打黎，都倫先生請問你幾時可以去見佢？」「關於混凝土強度報告既問題，都倫先生我地正式傳召你出席聽證會。」「嘉莉佢情況唔樂觀，我想同你飛去外國同一個教授開會，范歌…」「因為已經進入左司法程序，本公司唔會再回應。」「我地稅務嘉莉混凝土調查小組公司起訴失職賠錢個個係你個女黎架逃稅你可以俾一個交代我未教授曲洛搬潘＠＄＠＄＠＠＠＠︿（））＆）－＠＄2561＃＄＠2

煩死了！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嗶———」

「…節哀順變，都倫先生。」

醫生把白布蓋住嘉莉的臉。

「嗶-------啪」

醫生伸手關掉已變成一條直線的心電圖儀，病房中回歸死寂，然後他拍拍我的肩後轉身離去。

「你依加，終於可以煩少一樣野喇？」我妻子冷冷地說。

「…」

「離婚協議書我既律師會盡快俾你，你最好搵定會計師計贍養費點樣處理。」

說畢，我妻子也消失在病房中。

手機每隔個十幾秒便響一下，我已經整整一個小時沒有看過訊息，大概公司已經亂成一團了吧。

煩死了。

今天緊急來了醫院，所以本來要辦的事，見的人全部沒有見成，沒有辦完，明天也有明天的日程，這樣下去雪球便會開始滾起來，大概要通宵…

真的煩死了…

不知不覺間我蹲下在嘉莉的床邊哭起來，卻不是因為她的離去，而是…

我真是個混帳東西。

我忘掉了自己是如何回家，但我卻還記得本來我是要回去公司和律師開會，但我卻就這樣扔下了那個會議逃回家中。

…好像，有點愉快。

當然我知道這樣做我大概完蛋了，因為本晚要討論的是在調查委員會上的抗辯方向，但…我卻逃了。

他們大概手忙腳亂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剛失去女兒的我，像個瘋子一樣在家中狂笑著，喝著好耐沒喝的紅酒，有點放縱地把所有芝士條吞掉。

管他的。

第二天早上，我決定了。

我決定我受夠了這一切，無止境的折磨，無止境的會議，繁文縟節，我真的受夠了，我受夠了這一次，同時受夠了世界上的一切。

從士多房中我抽出了自己幾乎忘掉的行山背囊，把一些必需品收一收，然後把手機的電池拆掉，電話卡折成兩半扔到垃圾箱中。

「咚咚咚！」有人叩門，我背上背囊從後面離去。

一開始我是既害怕又興奮。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自由了。

再不用思考各種煩擾的事，甚麼調查委員會，甚麼律師，離婚官司之類，漸漸地淡出了我的腦袋。

大概很不負責任吧。

大概我的同事，下屬會陷入天大麻煩吧。

管你的，我要好好嘗嘗這個芝士漢堡。

一個又一個城市，一個又一個小鎮，我就這樣遠離自己過往人生的一切，身份，人際，漸漸地往北面前進。在首都流浪了一會兒後，我買了一張火車票來到了洲際公路76的起點，位於極北之地的嚴寒小鎮。

旅途的終點，我不是沒有想過。

「下星期…三還車？」

「無錯，路上小心，一路順風。」

我拋拋車鑰，走到一旁租車公司的停車場中，登上我租下的越野車。

車子有了。

手槍有了。

接下來便是一直駛下去，駛到一個風景不錯的地方，然後停下看風景，看到…看到我喜歡為止，看到食物耗盡為止。

接著往太陽孔開一槍，去找我的女兒，好好向她道歉。

最後車子在一個瀑布下因為汽油耗盡而停下，我好好向車子躬身道謝後留下它在這兒，獨自登上了瀑布。

「隆……」

眼前只要被洲際公路76割成兩邊的密林，除了樹海外甚麼也沒有。瀑布飛墜百尺而下，水聲轟鳴，水霧在樹海間瀰漫，如果是冬天的話，大概很壯觀吧。

可惜我看不見了。

夕陽下，瀑布上，我解開手槍的保險掣，頂住自己的太陽孔。

「嗄…嗄…」

拉下擊錘，扣住板機。

「嗄…嗄…嗄啊呀呀啊啊！！！」

我霍一聲站起來，四肢無意義地揮動，喉頭發出長嘯，但那一發子彈就是沒有發射出去。

//////

「所以，我到最後都係逃避，退縮。」我把空蕩蕩的左輪手槍推到溫妮面前，「直到我個時見到你，先至開到個一槍。」

那一槍，拖了十多年。

那子彈最後卻不是用作自殺，而是用作救下溫妮。

「你又點可以咁講。」

她小心翼翼地執起左輪，打開彈巢細看，當然入面一發子彈也沒有，面對那頭瘋熊可沒有節省子彈的餘力。

「我的確係。」

「你唔係退縮，你係珍惜生命，係好事黎。」她打算好像電影一樣轉動手槍，但卻卡住不動，「唔只係你既命，你更加用個幾發子彈救左我既命。」

「好事…哼。」

我有幹過好事嗎？我不這樣認為。

「然後你就一直係度生活到依加喇？」

「嗯，後生個時我係軍事發燒友，又鐘意行山，對野外求生亦有唔少研究同實戰。」

「…范歌，你會唔會想返去？」溫妮突然問。

「無。」

「就算已經過左十幾年，你係法律上已經死亡，過去個d 事唔會再煩你，你都唔想？」

「唔想。」我斷言拒絕，「我已經…受夠，我法律上已經死亡，返去既話代表就要法律上復活，然後之前個d事又會搵上門，大概我前妻都會，我唔想再理呢d野。」

「你有你道理。」

我微微一笑，喝一口茶。

「咁樣，我又有咩理由返去？哈哈。」溫妮乾笑一聲。

「你當然要返去！」我反駁，「呢度唔適合你。」

「我已經可以係度生存，係你教我，范歌。」溫妮說，「我亦無理由返去，我係逃兵，家族叛徒，殺人犯…」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怎樣反駁。

「你要返去，至於返去後點樣處世，就係你既問題。」我說。

「點解你可以唔返去，我就一定要返去？！」溫妮少有地激動。

「因為—」

—我是你爸，我差點就又說出了這句話，好像當年那樣。

不，我不是。

「冬天好漫長，你慢慢就會明。」我隨便敷衍過去，突然覺得心底升起疲累感，對十多年沒有與人相處的我來說這實在過於費神。

我比自己想像中更厭世。

「……我唔想返。」

「冬天之後再決定。」我說，「暫時就唔好再提呢件事。」

溫妮點點頭。

那晚是和我相遇後，溫妮最為安靜的一晚，安靜到我幾乎以為她不見了，直到我聽到她睡覺的呼嚕聲才爬起來幫她拉好滑掉的獸皮，接替她看守篝火的任務。

深冬之中，雪下個不停，荒涼的樹林除了不時積雪因重量而下墜之外，沒有半點聲音。

連風聲，也如被樹海吸收了一樣。

只有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飄落，再飄落，我與溫妮如非必要也不離開那小石屋，反正儲存的食物還卓卓有餘。

安靜。

無聲。

整個樹林也如陷入了冬眠一樣。

而看著這片寂靜的人，正是溫妮。

「我開始明白點解你會留係度。」她看著雪落，看著樹海說，「我係首都長大，依加先知道原來…荒涼之地都可以咁靚。」

「鐘意既自己去郊區買間屋睇飽佢，你唔可以留低。」

「我有啊。」

「嗄？」

「應該話…我家族有。」

倒是，畢竟是柏卡家的大小姐。

「點解硬係唔俾我留低啫，范歌，你唔想對住我？」

「我本來就係為左逃避一切都走到黎呢度，我當然唔想對住你…」

「講真話。」

「……唉。」我嘆了一口氣道，「你可以大有作為，唔應該留係度。」

「我已經搞成咁，仲可以有咩作為？」溫妮苦笑，現在已經過了最嚴寒的日子，結冰的溪流底部已經隱約有活水滲出，接下來就是溶雪，迎來春天。

「就算出到去點都好，都一定好過你係度做個野人，溫妮。」

「你真係好似我爸爸，成日話我要點做，因為我咁做就會有點既好處。」

按年紀的確我能當她父親，我也視她為自己女兒，也許不知不覺間我還把我自己對嘉莉長大成人的幻想投影到溫妮身上了。

的確我沒資格控制她的選擇。

「咁…隨你便。」我說，「就留到你掛住外面為止。」

「真係架？好野～ yeah～」

「但呢度夏天唔易過，蛇蟲鼠蟻，蚊叮蟲咬。」

「呃…」溫妮不安地吞一吞口水。

天氣明顯已經逆轉，在冰封的土地下冒出了青綠的草苗，即使被積雪埋藏也慢慢地鑽出雪層冒出頭來。附近那小溪已經有雪水從深層滲出，附近的雪也被雪水沾濕。

「好…好凍…」溫妮冷得縮成一團坐在篝火旁。

「我就話左，溶雪先係最凍。」

那是因為溶雪時會帶走大氣中的熱量，冬天尾聲時的溶雪季節才是一年之中最難受。

「嗚…」溫妮以獸皮裹住自己打著冷抖說。

「仲要留係度？」我說。

「如果你都走既我就走。」她說，「你咁樣十幾年無接觸過現代社會，無我照顧你你搞唔掂。」

「嘩，咁樣你唔走既責任就變成我既錯囉？依加情緒勒索既技術進步成咁啦？」

「情…估唔到你個年代都有呢個字。」

「哼，薑係老既辣。」

我在她旁邊坐下，畢竟溶雪季節的冷真的非同小可。

「柏卡家族係我既年代已經係政界呼風喚雨，你殺既係一個想害你既人，亦無咩勢力可言，我相信你屋企人會搞得掂。

至於逃兵，你唔係常規既前線部隊，柏卡家族係軍隊中明顯有人脈，否則你亦唔會只係咁舒服咁做後勤，所以你屋企人會幫你。

至於你話家族叛徒…父母嬲完鬧完，一定會接納返你，我做過人爸爸，我好明白，只要你生還，平安無事，就比咩都重要。」

「…」溫妮把頭埋到抱住自己的雙臂之間。

「當然選擇係你既自由。」

「自由。」溫妮苦笑，「呢個冬天先係我過得最自由既冬天。」

「你一離開石屋好快就會凍死，等於被大自然囚禁，你覺得咁係自由？」我反問。

「至少我唔使去咩聯誼，去咩晚會，去應酬軍隊之中個班白痴。」溫妮像個小女孩一樣鬧別扭。

「係海中央漂流既人，視野內根本唔會有所謂既目標。但只要決定到前往既方向，佢就唔再係漂流，而係開始航行，即使個個方向可能咩都無。」我說，「溫妮，要大個女啦。」

「收聲，老我成倍既阿伯。」

「哈啊？！」

但溫妮明顯地動搖了，畢竟她也只是被背叛後誇大了自己心中的恐懼。

回去文明社會根本沒她想像中可怕，只是看她願不願意罷了。

「范歌，你講多次點樣返去？」那天打獵回來她突然問。

「一定要等春天之後。最簡單就係向北步行大約五日，到達洲際公路76，然後等有車路過，攔車坐順風車去城市。」

「…如果唔想咁呢？」溫妮搖搖頭說。

「嗯，唔想咁做既，就沿住洲際公路76前進，大約行一個月就會到達沿途既一條村，我上次去大約係幾年前，但都只係接近過村既邊緣，大約居民我估有1000人左右，個度就可以接收外界訊息，亦有商店同道路。」

「城市呢？」

「城市既話…到達個條村後再行路半年就會到，我都係估計，我無咁得閒去行。如果想快既，係條村度搵人載你，大約幾日就會到。」我說，當然民用車子的速度及不上當日載她的洲際重型貨車。

「…范歌，如果你…你陪我去個條村既話你點睇。」溫妮問。

「咁咪好，你係外面一定會有更美好既生活，高床軟枕…」

「我未必會走。」她卻說。

「下？」

「我只係想去睇下…睇下外面變成點，我既消息…之類。」溫妮別過頭去，愈說愈小聲。

當然，這是一個好開始。

「係唔係我陪你去到條村就可以？」

「嗯，如果唔對路，或者我應付唔到，我…我又會跑返返黎架！」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你隨時可以返黎呢度。」

「真係既？」

「嗯，就算我走我都會係度留低我下一個據點既方位，俾你一直追蹤。」

「范歌…」她不知為何哭住緊抱著我。

你能撐下去的，不論是外頭，還是這兒。

即使她不是我女兒，我也將之視為己出，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是個有本事的女生。

一個月的遠征，如果要回程的話便是兩個月的旅途，途中我們未必能打到獵，所以在深冬的尾聲我與溫妮都把握時間，在我們熟悉的獵場中狩獵，儲備路上的糧食。

但正因為熟悉，當有陌生之物出現，格外唐突，格外易被發現。

「……」這糞便的氣味。

「……」這巨大的腳印。

「……」這乾涸的血跡。

是熊。

這兒以往就算有熊出沒，也只是單純路過，但這頭熊在這附近覓食過，殺過了動物，恐怕是剛剛冬眠完畢。也就是說過去整個冬天，牠都在附近蟄伏著。

這可不是甚麼好兆頭。

「溫妮，你個堆誘餌放左係邊度，帶我去睇。」

「哦，好呀。」

誘餌被藏在我們附近的一棵中空樹幹之中，用藤蔓吊至離地幾米高的地方，正如我吩咐一樣。附近也沒有熊的蜘絲馬跡，是我多慮了嗎？真的就是一隻熊冬眠後剛好在我們附近吃了頓早餐而己？

「溫妮，你睇。」

我帶溫妮回到腳印附近，告訴她附近有熊出沒，著她加倍留神。

「總之，絕對唔可以同熊正面衝突，熊既體格唔係我地對付到，個時我有槍都係好彩，何況我地依加得弓箭同刀。」

「仲諗住可以獵埋佢帶返去俾媽媽做手信添！」

「溫妮…」

「係～係～往下風走唔好俾佢聞到我既氣味啦嘛，發出巨響佢啦嘛，知啦。」

夜長夢多，也許…食物勉強足夠便出發。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積雪在陽光照耀下溶化，風由北極吹來轉為從南方撫至，日照時間愈來愈長，我們能在外頭狩獵至獸皮袋載滿才回去。漸漸地森林中又再有飛鳥走獸奔跑，光禿禿的枝幹不知不覺間冒出了新的葉芽。

大地回春。

「搵到北面未？」晚上我走到小石屋上問溫妮。

「呃……同你畫既差咁遠既。」

稍早前我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出星圖，教她如何按星象尋找方向，之前冬天我們不能這樣在夜裡出來觀星，否則冬天的凜風瞬間便會把人活生生冷死。

「睇星既時候唔好亂望，望住一粒星先，等雙眼漸漸習慣星空，星星就會清晰起黎。」

「哦…」

結果溫妮還是被沒光害的蒼藍銀河驚艷到，花了大半天才對焦到要找的星座。

「所以呢粒就係北極星，咁呢邊就係北面…！亦即係向呢個方向走，就係洲際公路76。」

「嗯。」

「下？咁咋？」她有點失望。

「叻女～叻女～」

我摸摸她頭，她也高興地轉兩個圈，不知是甚麼意思。

正因為有了方向，才不再是漂流。

正因為有了方向，這只是我們的航行。

所有物資，道具，武器，食水，食物都準備好，外頭的晚間也和暖得可以不用靠著篝火進睡，我們也決定了出發的日期。

終於，飄流的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多謝咁耐以黎保護我地。」溫妮凝重地向小石屋躬身道謝，只能說不虧是大小姐？年輕人就是有這種浪漫。

我當年也好像對那車子…

不過這石屋，還真不錯。

之後我大概還是住這兒吧，以免溫妮來找我卻找不到。

…真是的，都害我要考慮這種事了。

不知不覺間，我與溫妮已經走到了前後左右都是樹海的位置，她抱怨樹冠遮擋根本看不到星空，然後…我掏出了指南針。

「范歌，你…！」傻眼然後生氣的樣子也好有趣。

「如果一黎就俾指南針你，你又點學識觀星分方向？」我說，「拿，送俾你，你負責帶路。呢個係我之前返工用，貴野黎架，仲可以隨身戴住。」

那是個好像陀錶那樣的精緻指南針，溫妮別在腰間，意外地和她相襯。

「…多謝。」她雙手輕握指南針，小心翼翼地收到懷中。

潛進樹海，我們每天日出就出發，日落會停下升起篝火，周而復始。

終於那天。

「范歌，你聽唔聽到？！」

「聽到咩…？」我是要聽到甚麼，我在烤鹿肉。

「地面，好似震左少少，然後隱約好似係…車聲，呼～咁樣。」

「…」我望向北方，的確，今晚的風向有點改變了，北風帶來洲際公路76的車聲不是沒可能的事。

按時間計算，我們也應該到達公路附近了。

但到達公路的不只我和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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