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劍幻世 - 第一章　宏願‧下

　　從魔法學院到他們工作的餐館，車程約半小時，車廂就像牢籠一樣，充滿了麻木和壓抑。

　　洛剎臉色陰沉，雙手插兜，冷眼看著車廂裡的人潮摩肩擦踵。

　　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冷水之中，要與這群為生活奔波卻毫無反抗意志的人徹底隔絕。

　　每吸一口氣，都是他討厭的汗臭與香水混雜，世界彷彿一鍋爛掉的湯。

　　奧德爾突然伸手，戳了一下洛剎的臉頰，道：「別這樣啊，你比紅區和橘區那些窮人好多了，懂得知足吧？」

　　洛剎怒意更甚，一把拍開他的手，冷笑道：「別拿『比下有餘』來安慰人。有人更慘，不代表我們值得慶幸。基本邏輯你應該懂的吧？」

　　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好像唯有這樣才能與這種虛偽的安慰劃清界線。

　　奧德爾知道洛剎討厭這種用玩笑粉飾現實的方式，討厭「只要活著就該感恩」的想法，但只要洛剎一生氣罵人，奧德爾就會高興得不得了，彷彿這世上只有洛剎能讓他不覺得無聊。

　　他笑意更濃，道：「至少我們還能在地面呼吸，那些地底人沒有魔力，一輩子都只能當工具，甚至不知道地面世界的存在，才是真的可憐。」

　　奧德爾說的地底人正是「無魔者」，是天生沒有魔力而無法施展魔法的人。

　　那裡被稱為「第九區」，只有政府機關才能進入。

　　「最後，他們一邊高呼著共和國萬歲，一邊在國家的利用下死去，平均壽命不超過二十五歲。這種不合理的存在，正正說明了這裡有多爛。」洛剎側過臉，他比誰都明白，自己並沒有比地底那些人高貴多少，只是多了點選擇，換了個更寬敞的牢籠罷了。

　　他突然神色一狠，道：「這樣的世界本來就錯得離譜，連誰有資格活著都要靠天生的魔力量來決定。」

　　奧德爾聳了聳肩，平靜道：「資源有限嘛，那能力強的就該被優待。我倒覺得這很合理。就像優待女性，是因為她們比較擅長魔法，是重要的資源。」

　　他語氣裡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愉悅，對這些事情毫不在意，甚至認為能力低而被待薄是理所當然的。

　　洛剎冷笑一聲，「那我們受到什麼優待？能在地面生活的優待嗎？」

　　奧德爾挑了挑眉，道：「那你要當救世主嗎？還是當個大魔王，毀滅世界？」

　　洛剎一瞬間想起那個在夢中對自己伸出手的女神……憑什麼要他去救？

　　他默然片刻，道：「沒興趣，有些人天生就是命賤。但我也不會坐以待斃。」

　　奧德爾彷彿聽見了最棒的笑話，嘴角上揚起來，道：「如果你有這個能力呢？」

　　「有沒有能力都沒差，我沒義務幫他們。那些人是自願成為『雞』的──心甘情願退化掉飛行能力，那就只能任人宰割。」洛剎一臉鄙夷道。

　　「還有一部分，是有認知卻不作為的人呢。」奧德爾道。

　　洛剎默然不答──這種「作為」的代價太大了，還不一定有成果。

　　奧德爾忽然湊近，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啊，總一副活得太明白的樣子，會很孤單的。」

　　洛剎冷冷道：「孤單總比和一群弱智為伍好。」

　　奧德爾一手攬住洛剎的肩膀，「你將來要是走投無路了，記得來找我，我們一起去幹點刺激的事。」

　　洛剎本想甩開他，但終究沒有動作。

　　這一刻，他意識到，也許自己僅存的同類，只有這個神經病。

　　日落時分，兩人下車，夕陽映照得洛剎一頭紅髮如火。

　　他們走到銀行，奧德爾取錢還醫院的債，那張嬉皮笑臉忽然被憂慮吞沒。

　　他在自動櫃員機前猶豫片刻，深吸一口氣才按下提款鍵。

　　洛剎冷眼旁觀，卻沒說什麼安慰話。

　　他知道，任何同情都只會讓奧德爾更難堪。

　　「錢夠嗎？」洛剎道。

　　「夠了，能拖一天是一天。」

　　奧德爾勉強一笑，「想在我身上賺利息嗎？」

　　洛剎哼了一聲，「花了這麼多還治不好阿姨，可惜了。」

　　奧德爾的母親患了癌症，但公立醫院兩晚住院費已抵得上他們家四個月的收入，所以她一直不敢求醫，最後病入膏肓。

　　「下三期醫藥費我來付吧。」洛剎語氣平靜，但他心裡已微微緊繃，這是他少有的主動付出。

　　奧德爾神色一愣，「你這麼好心，讓我有點怕啊，洛剎大爺。」

　　「阿姨一向待我很好。況且，這筆錢也不是我的。」洛剎道。

　　「那這錢哪來的？不會是搶來的吧？」奧德爾道。

　　「是筆友寄的。紫區的千金小姐，叫『玲』。」

　　洛剎淡然道：「我謊稱自己病重，沒錢治療，活不了多久。誰知道她直接寄了一大筆錢過來......反正她現在已經離家出走了，這筆錢就用在阿姨身上吧。」

　　「哈？就是你小時候在面具舞會認識的那個女生嗎？」奧德爾道。

　　洛剎點了點頭：「本來也還好。但她最近半年一直分享她家那些破事，說她的父親如何霸道無理，煩死了。我乾脆裝成自己的家人，回信說我已經病死了。」

　　他說到這裡，心裡卻一陣複雜，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用謊言去換一份善意，甚至讓一個女生走上離家出走的路。

　　奧德爾笑道：「你還真會玩弄人心。騙錢又騙情，害人不淺啊你。」

　　「我哪有害人和騙情？錢是她自己寄的。倒是你，這樣下去會負債纍纍。」洛剎道。

　　「醫生說我媽還能撐五個月……但我不後悔。」奧德爾故作輕鬆地說道：「今晚我就不回宿舍了，你知道新室友是誰了嗎？」

　　「還不知道。」

　　洛剎搖了搖頭，將肩上的書包拉緊，低聲道：「以後你不在，宿舍應該會安靜許多吧。」

　　「反正都要死了，現在去照顧也沒用。」他心裡想著，對奧德爾的決定不以為然。

　　「反正都要死，現在才去照顧是有屁用？」奧德爾道。

　　「我沒說過這句話。」

　　「但你是這麼想的。」

　　「嗯。」洛剎不期待什麼新室友，奧德爾雖然講話不中聽，老是激怒自己，但至少還算是個正常人。

　　兩人走到路口，奧德爾突然停下腳步，仰頭看著昏黃路燈下飛舞的蟲子，笑道：「你說，這群蟲子是不是也覺得燈光就是天堂呢？」

　　洛剎斜睨他一眼，不屑道：「牠們只是不知道燈光會灼死自己罷了。」

　　「所以你才不肯靠近任何的光？」奧德爾道。

　　「因為我不蠢。」洛剎道。

　　奧德爾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我們還能在學校見面嘛。你也該原諒你那個渣滓父親了，別像我一樣快要失去才後悔。」

　　「那渣滓這幾個月一毛錢都沒給我，我拿什麼原諒他？」洛剎道。

　　奧德爾噗哧一笑，「他是用心良苦啊，你一到可以工作的年齡，他就不再給生活費了。」

　　「別再陰陽怪氣了。他現在充其量只是我法律上的監護人而已，算什麼父親？」

　　「但老天至少沒虧待我們，瞧我們倆長得多好看！」奧德爾擠眉弄眼道。

　　洛剎冷笑起來，「嗯，老天爺似乎對你更好，給你多長了幾層臉皮。」

　　抵達餐館，兩人換上燕尾服。

　　洛剎站在餐館門口附近，神情冷冽，像一把暗藏鋒芒的劍；

　　奧德爾一臉輕鬆地旋轉著空托盤，顯然已對這份只做了一個多月的工作得心應手。

　　他甚至很享受這種與人調情的過程，把每一位捧場的女客人都當作自己的勝利果實。

　　還未開始工作，女店主梅爾已拉著洛剎到一旁，道：「你別再擺這張全世界都欠你錢的死人臉了！你不會笑嗎？你看看奧德爾，女客人都快被他電暈了，你卻連一個捧場客都沒有！」

　　她說到一半，一陣捶胸頓足：「可惜了！可惜了你這張臉！」

　　「我盡量吧……」洛剎勉強露出一抹笑容應付梅爾，卻換來了她滿臉的沮喪。

　　他不禁心想：「又是討好女客人又是陪笑……我是來當侍應，不是來當牛郎的。他們要的不是服務，而是虛假的溫柔。我給不起。」

　　他內心湧上一股厭煩，卻又不得不強逼自己適應這種虛偽。

　　奧德爾端著盤子靠過來，笑道：「洛剎是走冷酷路線的，跟我不一樣啦。」

　　洛剎的冷酷在奧德爾看來，是一種脫俗的真實。

　　突然，餐館的玻璃門被重重推開——

　　一陣寒風捲進來，一名身穿藍色長袍、銀白長髮的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讓周圍空氣都為之一滯。

　　店內一眾侍應連忙鞠躬，道：「賢者大人！」

　　「賢者大人，您要吃些什麼嗎？」梅爾擋住賢者的視線。

　　這人正是霍夫曼，布茲曼共和國軍事重地──「藍區」的賢者，以掌握高階雷魔法「雷霆雨域」聞名。

　　霍夫曼卻對梅爾視若無睹，走到毫無動靜的洛剎面前：「紅髮的，你知道我是誰嗎？」

　　「白髮的，我不叫紅髮的。」洛剎輕描淡寫地回應。

　　洛剎並不希罕賢者的到來，在他眼中，這些人不過是共和政府的高級奴隸罷了，必要時用來犧牲的棄子，無須向他行禮。

　　霍夫曼冷哼一聲，「只有你沒向我鞠躬，是想讓人覺得你很酷嗎？」

　　眾人已看不見奧德爾的身影，那確實就只有洛剎沒向霍夫曼鞠躬。

　　「你要點餐就快點。你對我的人生沒任何幫助，不值得我鞠躬。」洛剎冷冷道。

　　「不能用這種口吻跟賢者大人說話，快道歉！」梅爾見洛剎沒反應，又替他講了幾句好話，什麼「小孩子不懂事」之類的。

　　梅爾顯然也不想尊重霍夫曼，卻懾於他的地位，不得已才對他恭敬，這也令洛剎對這位老闆少了幾分敬意。

　　他心中暗自記上一筆：「所謂成熟的『大人』，也不過如此。」

　　洛剎看都不看她一眼，道：「這群賢者有什麼用？這國家沒戰爭多少年了，這段期間他們做過什麼？你們說得出來嗎？」

　　在場沒人敢回應洛剎。

　　霍夫曼端詳著洛剎胸前的名牌，右手閃出光芒，一本深黃硬皮書出現在他手上。

　　他翻到某頁，嘖嘖稱奇：「你明明是那個人的兒子，卻染著一頭紅髮，還在反叛期嗎？」

　　聽霍夫曼的語氣，似乎認識洛剎的父親。

　　「我只是個孤兒，髮色怎麼染輪不到你管。」洛剎道。

　　布茲曼共和國以髮色見出身，住民必須按照所屬分區染髮，例如：黃區要染成紅髮；橘區則要染成棕髮。

　　政府每半年提供一次免費染髮服務，並稱之為「國民福利」。

　　霍夫曼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把最好吃最貴的酒菜全部端來，就讓這小子專門伺候我！」

　　梅爾諾諾連聲，不敢怠慢賢者。

　　洛剎不欲理會，但梅爾湊到他耳邊，道：「今晚工資加倍，別惹事。」　　

　　在梅爾的再三施壓和加倍工資下，洛剎只得就範──他是個現實的人，不會跟錢作對，錢才是唯一值得低頭的對象。

　　他相信一時的屈服，只是為了明天能更冷眼旁觀這個荒謬的世界，為了有天能真正決定自己的一切。

　　三小時後，霍夫曼已經喝得醉眼迷離，滿嘴都是關於妻女的背叛、自己的犧牲和偉大，彷彿整個世界都欠了他一樣。

　　洛剎聽著，只覺得這種人不懂愛人，也不配被愛，活該被世界遺棄。

　　他端酒上菜時，總是刻意保持距離，生怕被這種自憐自艾的氣息沾染。

　　突然，霍夫曼抱著肚子衝進廁所──

　　此時，奧德爾把洛剎拉到吧檯後，竊笑道：「瀉藥終於發作了，賢者果然與眾不同。」

　　雖然覺得這種惡作劇很幼稚，卻有種壓抑許久的快感釋放出來。

　　他瞥了奧德爾一眼，默默接過一杯水，向著奧德爾舉了舉，嘴角微微上揚，算是認同他的行為。

　　下班後，兩人結伴離開餐館，奧德爾回到橘區的家要花兩個小時以上。

　　「你以後不住宿舍的話，每天就要花四小時在交通這種沒意義的事情上了。」

　　洛剎心裡突然湧上一陣莫名的寂寞，他故作隨意地問：「你說，我的新室友會是個怎樣的人？」

　　奧德爾大笑起來，道：「會在這種時間申請入住宿舍的，肯定是個怪胎啊！」

　　新室友……希望是個談得來的正常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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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洛剎生活在比古代更專制的布茲曼共和國，這裡是按照地區和能力劃分貴賤。

魔法學院只教授對社會有直接貢獻的光和雷魔法，不論能力高低，最終都會淪為沒有思想的工具。

學生時代，他就必須為了宿費奔波，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

洛剎的冷酷是自我保護的外殼，奧德爾的玩世不恭則是抵禦絕望的盾。

儘管他陰晴不定，目標卻非常明確──沒有義務去拯救任何人，他只想這個讓他受苦的世界能夠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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