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堂巫女與香草利口酒 - 1-1｜畢業快樂

鳳凰花開的時節，驪歌輕唱，微溫的淚水被笑容甩向青春燠熱的藍天。

今天是月桂的國中畢業典禮，是象徵踏入人生新階段的一刻⋯⋯

才怪咧！

首先，他們國中根本沒種鳳凰木，再者，哪來的驪歌？這些今天哭泣明天忘記的做作女生確實是唱了幾首，不過也聽不出內容是什麼。他猜又是當今最流行的畢業季音樂吧⋯⋯大概，原本是音樂沒錯。只要不是由她們唱的話。

就算不計愛八卦又總是道聽塗說且小肚雞腸心機如海深還嬌生慣養的——呼、這一口氣還說不完——幾位女同學，月桂對這個班的印象也好不到哪裡去。

眾所皆知，女孩都是會搞小團體的，他們班主要分三種女生，一種如上所示，他打從心底討厭；至於另一種他也不敢恭維，畢竟她們三五個少女為求某位混黑道但很帥的隔壁班男生注意而無所不用其極，從綁架對方兄弟到往人家廁所隔間塞一千零一封情書摺成的紙玫瑰，什麼沒做過，硬生生把一位年輕有為的黑道大哥嚇去性平會控告性騷擾。

先不說這兩類，最後幾位女同學也不是好惹的，每個都有怪癖，要嘛每天對空氣自言自語要嘛會寫死亡筆記本，月桂完全不想和她們扯上關係。

如果說男同學那就更糟了，第一，他們多半是些聰明的瘋子，天天實行五花八門「發揮創意」的計劃⋯⋯什麼？想聽實例？嗯，用音源線加日光燈罩在風扇上吊鞦韆、把裸露的電線互碰燒考卷，這些夠勁爆嗎？

至少國中三年，月桂不只三千萬次覺得教室下一秒就要爆了。

「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嘛。」

基於以上原因，他能夠活著畢業這點實在已經美好到令人嘆為觀止，青春洋溢之類的就先算了吧。如果要呼應最開頭那句虛假的話，嘛⋯⋯今天大約只有十分燠熱這點能成為事實。

他的國中生涯簡直精彩到像從小說裡挖出來的，但很可惜，身為主角的他並沒有什麼特異能力足以應付一切。不如說這裡已經特異到他連聽見「特異」二字都反感的程度了。

月桂覺得接下來高中去哪裡都無所謂，反正不會比這慘。如果是他的成績，勉強能上社區高中嗎⋯⋯

「啊，葉同學。」

正後方突然傳出一道莫名溫和的聲音，月桂嚇得從花臺摔到地上，抬頭看清來人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魏學文？」之所以用疑問句，是因為這三年來他們沒說過幾句話。這個身形細瘦，無論何時何地抱著一疊書的少年是班上最沒存在感的人，屬於非常、非常稀有且幾近滅絕的好學生，神奇的是每當麻煩上門的時候他總是剛好不在場，幸運地撐到畢業都沒捲入任何事件。

對了，如果是魏學文的話，建中不在話下吧。

「那個，還沒跟你說過恭喜，聽說你會考滿級分。」

「還、還好，不足掛齒。呃、雖然是第二次講話，有點唐突，不過既然遇到了，我想最後再聊聊天。」確認他露出友善的笑容而非搬出任何特異舉動，魏學文這才小心翼翼詢問：「我可以叫你名字嗎？我記得是⋯⋯葉月桂？」

「⋯⋯對。」

每當被叫全名的時候，他都有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聽說名字是素未謀面的媽媽取的，身為當事人，他只能說，品味有夠糟。

這誰聽都知道是月桂葉的重新排列啊！字都沒換！不要因為我們家姓葉就把小孩取名叫月桂行嗎！是有多喜歡月桂葉？

「如果是英文名字的話姓氏要放後面，就真的是月桂葉了，這是母親期許你長大能去國外留學的意思喔」，他哥甚至曾經這樣對他說，雖然怎麼聽都是屁話。

噢，順帶一提，擔任他主要照顧者的哥哥名為月牙，葉月牙，沒有好到哪裡去。

⋯⋯但好像還是比較好聽。可惡。

「那個⋯⋯你為什麼在學校後門呢？」以一副格外拘謹的語氣，魏學文試著問他。

「啊，我等我姐，她要來接我。」月桂用白皙潔淨的手指揉了揉眼睛，這片花臺邊的陰影沒有陽光直射處乾熱，午後的微風讓他有點想睡，不久後便柔柔地打了個呵欠。

「嗯⋯⋯哈啊。」然後自然地伸懶腰。

魏學文看呆了。

不妙。月桂往後跳起來，這正是他剛才內心抱怨時一直閃避的，國中三年最痛苦的一點。

眾所皆知，國中正值青春期伊始，正常男生都會對漂亮女性產生各種各樣一見鍾情愛到神魂顛倒的迷戀情愫，桌布都是動漫女主角，開口閉口就是「誰是我婆」的句式，而儘管乍聽之下難以把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連起來，不過月桂深受困擾的原因正是這一點。

為什麼呢？因為他的長相堪稱把一千位女主角各自最優秀的那千分之一集合起來，完美融合之後的誕生物。

哈哈哈。

真好笑呢。

不要看我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可能想像得到被男生用這種眼光凝視的感覺有多噁心！更別說是當他們展開追求的時候！尤其是那些聽到「不好意思我是男的」之後依然鍥而不捨，徹底發揮臺灣良好青年之強大恆毅力及挫折容忍力呃嗚我扯不下去了我要吐了——

「葉月桂？你、你還好吧！中暑嗎！」魏學文慌張地揮舞雙手，似乎想扶他一把，但是又顧及身體界線那類的問題而不敢伸手。

⋯⋯咦？顧及？

月桂抬起眼神，兩人四目相接了大約十秒。魏學文那雙聽說是混血的藍色眸子裡只有驚慌失措，不存在一絲多餘的情感。

嗚嗚嗚嗚是正常人啊！雖然這反應以一位男性而言其實並不正常，我也把你當作全世界唯一的正常人啊啊啊！謝謝你讓我知道人間還存在光明！

「呃？你怎麼哭了？你⋯⋯你要水嗎？啊，我也沒帶⋯⋯糟了。」

「我沒事，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

「不、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好欸？我、我去幫你拿水來，對了，那邊轉角有販賣機⋯⋯」

魏學文左顧右盼一陣，似乎想找人來幫忙。不過放眼望去，學校後門的小廣場除了聒噪得令人想一巴掌拍下去的蟬，別的什麼也沒有。月桂忍不住想起便當裡曾經出現的蟬殼，以及他姐殺到學校把膽敢惡作劇的傢伙抓出來痛揍的畫面。

果然對於這所國中，他沒有半點好的回憶。

「你等一下，我去買水！」魏學文不等他回神辯解，左手抱著書、右手掏出銅板，搖搖晃晃地奔向販賣機。

我怎麼覺得你比我還急需救助啊⋯⋯這弱不禁風的步伐是怎麼回事？你不考慮先把書放下嗎？看那樣子，它們少說有五公斤吧？看著看著，就連月桂這種體能數一數二糟糕的傢伙都忍不住為他操心起來。

他的身影很快被樹擋住，月桂看了兩眼，決定坐回花臺陰影裡。雖然他其實一點事也沒有，不去說清楚好像有些對不起人家，但花臺離販賣機大約有三十公尺遠⋯⋯白話來說，他懶。一瓶水頂多十塊錢，等會他再還給魏學文就好了，沒必要在艷陽下揮灑汗水追人。

重點是以他的速度可能還追不到，那就丟臉了。

叮。

叮叮。

什麼聲音？月桂猛然抬頭，那聽起來就像硬幣掉在凹凸不平，幾十年沒翻修過的石磚地面⋯⋯掉錢？

「呃！」

「噓，喊那麼大聲找死啊？」

熟悉又討厭的人聲與不耐煩的腳步一起從教學樓向後門廣場靠攏，這組合他聽過很多次了，基本上每次遇到都沒好事，不是破財就是演變成鬥毆事件，因為那群人正是據聞有在混黑道的高中部學長。

簡言之，魏學文被找麻煩了！

月桂忍不住嘆口氣，他很清楚這些黑道的把戲，要是不交錢，肯定會挨一頓打⋯⋯所以他國一被找上時非常沒有骨氣地掏空了口袋，不過那天不巧，身上一毛錢都沒有。

要不是他這張臉，大哥們當時肯定把他揍到滿地找牙了。奇怪的是在那之後，月桂每每碰到學長騷擾，勒索物都從他營養不良的錢包變成不雅照了。月桂毫不理睬他們的威脅，後來居然⋯⋯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同學正被堵在前面的轉角，得快點去幫忙才行！

抬腳跑了幾步，月桂便停了下來。布鞋擦過舊石磚，只發出些微的沙沙抗議。他過去能做什麼？除了把自己捲入危險之中，情況一點也無法改善。

說到底不過剛說上話的同學而已，有必要為此涉險嗎？

理智上，他應該回答「沒有」。但是月桂沒辦法下抉擇，畢竟他根本不想掉頭就走。

——你是一個好孩子，所以只要還能幫上什麼，就不會袖手旁觀。

很久以前，哥哥月牙曾經這樣告訴他。小時候，月桂以為那只是他教養小孩的表面話，但⋯⋯該說月牙有識人之明嗎？隨著月桂一年年長大，現實總是一次又一次印證，這句話確實精準無誤地戳中了他的性格。

明明無能卻愛管閒事，超級容易惹麻煩上身，他就是這種爛好人。

唉⋯⋯所以說到底，根本不存在逃跑的選項吧？

月桂再次提步往前走，拿出髮帶紮好長髮。

畢業典禮已經結束好一陣子，再加上這裡是後門，想找師長求助絕對來不及。再說這所學校能亂成這樣，老師們責無旁貸，還是別指望他們比較好。也就是說，他只能自己阻止這場事件！

「喂！你們⋯⋯放開我朋友！」

可惡，偏偏剛拐出轉角第一句話就是夾子音——我的威嚴在哪啊啊啊啊——不如說那種東西是存在的嗎——

月桂剛提起的勇氣馬上被無關緊要的事擠飛到地平線彼端。

除了長得像少女，月桂連嗓音都缺乏男子氣概，明明很努力把聲線壓下去，有時候還是會露餡。聽起來可愛是可愛，他本人只覺得超可怕。

雖說頂著這副外表卻有男人的聲音可能更噁心就是了⋯⋯

「啊啊⋯⋯」

「什麼情況？」

「這女的是哪來的？」

嘛，反正也是拜此所賜，三位學長沒有第一時間一拳轟過來，而是愣在原地。月桂用眼神向被揪住領子的少年示意，但他沒反應過來。

好啦，已經有勇無謀地衝出來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直覺得自己少根筋，月桂懊惱地甩甩頭，學長們每個都比他高出二、三十公分——別跟他說什麼那是因為他自己只有一百五，他是不會聽的——明顯武力對槓的勝算為負值。

要說在這種情況下鬥智，絕對是旁邊那位魏學文才能辦到的事，偏偏他老兄現在不知道神遊到幾重天去。

那不然，跪下來懇求？唔，以他這副美色應該是會成功的，不過這也未免太丟臉了，同學還在旁邊呢。再說他姐就快來了，要是看到這麼窩囊的場面，月桂絕對會被修理。

⋯⋯咦？

月見姐要過來？對啊！她本來不就是來接他的嗎！

瞬間想到脫身的辦法，月桂抬眼望向三位學長：「不好意思啦！」

然後比出中指。而且是兩隻手。

「O你O咧！」帶頭那位一點都禁不起激，就地取材抄起小田園的鐵鍬衝過來了。

月桂跑過魏學文身邊，扯了他一把，匆匆踩上花臺，手搆住圍牆上緣。

呃啊⋯⋯拉不上去⋯⋯我就知道！

突然間，有隻手撐起他腳底，月桂連忙爬上牆。

「謝謝！」

沒有回應，只有緊追他的三道壯碩身影也翻過圍牆。月桂憑藉身材嬌小的優勢在人行道上亂竄，一邊朝月見平時停機車的地方前進，一邊打開手機，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給最上面的聯絡人：

「姐——有黑道要刮妳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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