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園‧前 - 序章二

佐佐木十四──那是她「官方上」的名字。

一開始的名字叫「朝日奈雪子」，養父收養她之後得到的名字是「藤田雪子」、當能力被認可時得到的名字是「佐佐木十四」。

而當她有了「名義上」的丈夫時，丈夫問她：「妳可以叫我『親愛的』，但是我用妳工作上的名字稱呼妳似乎不太對，妳希望我怎麼樣稱呼妳呢？」

「十四」想了又想，只想到當時就讀小學校時，嘲笑她是假日本人的那些女同學的名字。

她思考了半晌，結果丈夫說話了：「十四念成jyuuyon，把n往前面放的話就可以把『十』寫成『純』，『四』寫成『代』，然後『純』以後我就念成sumi，以後就叫妳sumiyo，行嗎？」

她一時受寵若驚，這不是行不行的問題，自己的命就是丈夫給的，如果丈夫連全新的名字也一起給她，那簡直是給她一個新的軀殼和靈魂一樣。

即使她努力掩飾自己的欣喜，但點頭如搗蒜的樣子像普通的孩子一樣。

「那麼，請多指教了，我的妻子──佐藤純代。」

「請多指教了，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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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子的母親吊在床的上面睡覺，雙腿懸空。

「阿母，午餐？」

雪子戰戰兢兢地推了下母親的腳，母親一點反應也沒有。

「阿母你好冷，會感冒。」

肚子雖然很餓，但心裡反而覺得輕鬆。

寢具上都是散亂的頭髮、重覆穿好幾天的衣服堆在門邊。

「阿母，我自己出去找吃的囉。」

雪子很害怕放在門邊的掃帚，穿越家門的時候還特別閃避，也很害怕在路上偶爾擦身而過，操著日本語的人。

──要是妳會說日語，爸爸就會回來了！

在這句話之後，母親通常是抄起掃帚往她身上打。

一個人穿著草鞋走在田間的步道，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到了市區。

「阿娟的女兒？阿娟怎麼沒來？」

餐廳老闆娘從店內探出頭來──儘管自己來過這洗過幾次碗，但她永遠記不起來朝日奈雪子這個音節很多的名字。

「阿母在睡覺，叫不醒。」

「那妳來，今天會很忙。」

儘管從早上到中午，她什麼也沒吃，她還是忍耐著，雙腿又麻又痠，蹲著將像山一樣高的碗洗乾淨。

工資是三錢，還有客人吃剩的飯，當她徒步走回家時，母親還是沒醒來、依然吊在床上、還散發惡臭。

雪子只是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關上母親房間的門。

隔天也是，一個人一早走到市區，領了工資後回家。

大後天也是，母親依然沒走出房間，臭味越來越重，雪子把椅子搬到母親房門前，這樣將門堵住應該比較不會有臭味吧？

日復一日，某日傍晚回家時，腳上的草鞋已經磨損到幾乎不能穿了──明天就買雙新鞋吧？──她這麼想的同時，瞧見遠處自己的住家，樣子不太對勁。

家具全部堆在家門外，她急急忙忙跑去開門，門卻是上鎖的。

她什麼也沒說，一個人呆然站在門口直到天色全黑。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裹著滿是汙垢的棉被，睡在田邊，野狗的嚎叫聲令她發抖、芒草搖動的影子，讓她想起母親的竹掃帚。

「客人說妳太臭，所以今天開始無法雇用妳了。」

隔天，雪子被老闆娘拒於門外。

肩膀在發抖，可是吐不出一個字，當她掉頭離去時，老闆娘低語：「那個肖婆果然死了，討日本人客兄就是這樣。」

走在路上，跟她擦身而過的阿姨們互咬著耳朵：「她居然跟屍體睡在一起那麼多天，真晦氣！」

雪子不知道「死」是什麼意思，聽起來是一睡不醒、然後漸漸變臭，變成「屍體」。

「今天我也好想死。」聞了下自己的身體：「可能我已經半死了。」

十二月的傍晚，天空已幾近全黑，冷風颳著她纖細的小腿，手上只有那一點錢，赤腳蹲在酒樓的後門，看見裡面的員工將吃剩的食物棄置在外頭，雪子想都沒想連滾帶爬地用手抓起往嘴裡送。

日復一日，她的一天就是在巷子裡的破棉被下開始，四處遊蕩找著不知道在哪裡的下一餐。

那一天，街上所有的門戶都緊閉著，從窗戶透出的光是暖黃色，裡面一家人的歡笑聲、濃郁的食物味讓雪子空虛的胃袋發出更狂暴的怒吼。

抬頭看天空，沒有月亮。

「今天好像是除夕。」

樂觀猜測明早應該會有很多剩菜可以吃，她無力地走到平常睡覺的巷弄中，然而一時腿軟，突然摔倒在地。

「嶺上開花大明槓！哈哈哈！」伴隨著搓麻將的聲音，不遠處的住宅中傳出笑聲好像在嘲笑她。

想要自己站起來，但因為長期營養不足，她完全沒有力氣。

「還好嗎？」

聽到男人的聲音，稍微抬起頭看見一雙溫暖的大手出現在她眼前。

「嗚嗚……嗚……」

明明平常這種痛苦都可以忍受下去的，只不過是膝蓋手肘擦傷，但雪子發出細微哽咽的聲音，連放聲大哭的力氣也沒有。

男人將她扶起，露出溫暖的笑容：「沒事的沒事的，我是醫生，來我家幫妳看一下。」把她背在身後。

男人的背很溫暖，從出生到現在，跟母親擁抱的次數幾乎沒有，雪子將頭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有種好聞的味道，瞬間讓渾身骯髒的自己自卑起來。

「妳叫什麼名字？」

「朝日奈雪子……」

「Asahina Yukiko，真是好名字。」男人邊說著從大衣內側拿出一盒火柴，點燃了一根，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照明，他讓那根火柴一直點燃著。

「我不喜歡。」

「為什麼？」

「這個名字只有阿母會念。」

「多桑呢？」

「阿母說我要會說日文多桑才會回來。」

一路上男人問著雪子的事，不知不覺就到了他的住處。

一進門，男人就用日文對兩名穿著白色衣服的傭人說話，他讓女性傭人幫她洗澡、換上白色的簡單洋裝。

然後男人擺出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招待她。

「不用客氣，盡量吃。」

雪子看著眼前的刀叉，臉上滿是疑惑。

「啊抱歉，我不習慣用筷子，家裡就沒擺了，妳用習慣的方式吃就好，不必在意禮儀。」

「謝謝醫生……」她邊道謝，眼角流出喜悅的眼淚，用手抓起盤子裡的食物、塞進自己嘴裡。

「好吃嗎？」

「好吃、非常好吃！」燉肉的湯汁從雪子的指縫間流下，她完全不想浪費一滴食物，將手指放到嘴裡舔個乾淨。

醫生家裡的爐火非常溫暖，還有很漂亮的燈飾，讓雪子以為現在正在作夢。

「雪子會跟媽媽吃年夜飯嗎？」坐在雪子對面的醫生完全沒動食物，但是他又劃了一根火柴，像是欣賞那橘黃色的光焰一樣在眼前把玩著。

「媽媽會帶餐廳的剩飯回來。」

「這樣啊，死前能好好吃一頓真是太好了。」

醫生憐愛的笑容轉為憐憫。

「死？我現在……很臭嗎？」她趕緊聞了聞自己的手、頭髮，聽到那個關鍵字，腦內浮現母親那天上吊的畫面、還有逐漸腐敗的味道，背脊一陣惡寒。

「朝日奈雪子真是個好名字，但總覺得有些殘酷。」

男人邊說著，雪子感到眼前的景物逐漸模糊、扭曲，桌上的刀叉變得比自己的手還長，碗裡的白飯顏色變成黑色，只有醫生手上火柴的光芒依然清晰。

「在記錄中台南是沒下過雪的，在不會下雪的地方，給姓中有日的孩子叫做雪，我認為滿惡趣味的。」

雪子其實聽不懂醫生在說什麼，身體突然失去力氣，嘴巴裡的食物掉了出來，整個人暈倒在餐桌上。

失去意識前，聽到醫生用日語跟僕人講話，然後僕人將她抱起放在一張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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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醒來時，迎接她的是灰藍色冬天的天空。

「果然是夢嗎？」

她獨自一人躺在橋下的水溝邊，鼻子聞到濕氣與草的味道，原想起身，可是下腹部傳來劇痛，往下一看，發現自己白色的洋裝染著血。

「怎麼會這樣？醫生、醫生？」

她越是動，下半身的傷口越是裂開，痛覺一波波地用更強烈的力道支配她的腦袋。

「啊啊……嗚嗚……」

試圖發出叫喊求救，但只能發出不成文句的呻吟。

叫了幾分鐘，她也沒力氣了，從遠處好像能聽到放鞭炮的聲音，和廟宇敲鑼打鼓的聲音，她看著天空流動的雲，正月的喜氣，就像自己跟天空的距離一樣遠，邊想邊閉上滿是淚水的雙眼。

「說起來這不算我的業務範圍……」

不知道多久，從天上傳來男人的聲音。

張開眼，橋上站了一名穿著大衣的男人，他戴著黑色的寬緣紳士帽，正靠在木頭圍欄上俯視著她，而男人身旁站了一個小他十幾歲、穿著學生服的少年，兩人看起來不像父子也不像兄弟。

「好吧，看在是小女孩的份上我就幫忙吧。」

男人直接從兩公尺高的橋跳下來，掀起雪子的衣服端詳著。

「傷口在下腹部……太惡劣了吧。」

他講的是日語，直接抱起雪子，將她交給少年。

「十三，你今天的工作就是帶她去醫院，不能讓她死了喔──這張名片交給曾醫師他就會知道。」

「是的，老師。」

「然後我有些事情要忙，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旅館──明天再帶你去賭場大開眼界喔！」

少年將雪子背起，目送著男人離去，然後快步走向市區。

雪子第一次看到像那名少年一樣特別的人——深褐色的頭髮、五官也比其他男性漂亮，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聞到很好聞的味道，但那味道又不像那個醫生是不自然的香味，少年的氣味是很溫和、自然、理所當然存在的，讓人不禁覺得那是幸福的人會有的味道。

「大丈夫？」少年用日語問道，發覺雪子沒有反應，用台語又問了一次：「有要緊無？」

「好痛……」

「沒問題的，到醫院就沒事了，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朝日奈雪子。」

「妳叫雪子？雪啊……我只看過畫裡的，我認為那是很漂亮的東西。」

少年的背雖然單薄，但是卻很溫暖。

「但是這裡不會有雪，雪看到太陽就融化了……」

「啊……這樣啊……」少年微微低下頭，從語氣聽來有些懊惱：「雖然這裡不會有雪，但是總有一天一定能去看的吧……或許還能在早上看到，我認為在融化前那個瞬間應該很漂亮，所以更要去珍惜那個只有一下下的時候，所以只要妳病好了，一定也能去看的。」

到了醫院，醫護人員將雪子放到病床上，少年要離去前雪子問他：「可以再見到你嗎？」

少年皺了下眉頭，說：「如果藤田大人說可以的話……」

雪子連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就掉頭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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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幾天，少年都沒有來，雖然躺在病床上跟流浪的生活比起，有伙食、乾淨衣服。但有時看到隔壁病床的人有家屬來探望，還是讓雪子感到有些寂寞。

「今天我要出院了，再會了雪子妹妹！」鄰床的是日本人，那一天他說了一串雪子不懂的話，又喊了她的名字，因為他笑著招手，所以雪子也模仿他的動作。

「好安靜……」

病房裡有報紙，但她不識字。

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看著時鐘的分針。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病房的門再度被打開，原以為是送餐的護士，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群黑色軍服的男人。

──烏鴉。

是那群男人給她的第一個感覺。

男人將門鎖上，帶頭的男人帶著笑容拉了張椅子坐到雪子身旁。

「早安，朝日奈小姐。」他說的是台語。

「你……你好。」兩名軍服男子守在門口，他們的視線令雪子非常不自在。

「不用露出那麼害怕的表情，我是幫妳支付醫藥費的人，今天來是要告訴妳，除夕夜那天害妳住院的黑心醫師已經論罪伏法了。」

「湖法？」

「意思是妳可以放心，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儘管雪子不知道那天被醫生做了什麼，只記得下腹部非常痛，現在多了一道疤痕。

「但是現在妳的傷好了，必須讓妳出院，據我所知，妳現在沒有回去的地方吧？」

雪子微微點頭。

「那麼只好──」

「叔叔我不想回到街上，我願意做任何事，洗碗、掃地都可以，請讓我待在這裡！」她想從床上起身，跪到男人面前──在她記憶中，有天餐廳老闆娘想炒她母親魷魚時，母親這麼做老闆娘就讓她留下來了。

男人笑著阻止了她，示意她躺回床上：「有可以收容妳的地方，但是想在那裡生存，必須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待下去。」

「我會努力，真的！我不想回到那裡去！」

男人對一旁的軍服手下比了個手勢，手下拿來一份全部用日語寫的文件和一支鋼筆。

「在最下面簽名就可以了。」

「我……」雪子拿起筆，面有難色。

「不會寫字嗎？那我教妳吧。」

男人牽起雪子的手，將她的手翻到手背平攤在床邊的桌上，然後拿起鋼筆，以鋼筆的尖端直接往雪子的拇指狠狠刺下去。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

鮮血混雜著墨水，暈滿在纖細的手指上，男人抓住雪子不斷顫抖的手，在文件上蓋上鮮紅混雜黑色的指印。

「好痛、好痛！啊啊……嗚嗚……」

看著雪子淚流滿面，男人面無表情說：「所謂最基本的努力，就是要忍下這一丁點的痛苦。」

雪子閉起嘴，緊緊握住還在淌血的手指、眉頭深鎖，對著男人點頭如搗蒜。

「今天把行李收一收，會幫妳買明天的車票，另外今後必須稱我為藤田大人。」

「知道了，藤田大人。」

「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如果到了那個地方，可以不要叫我朝日奈雪子嗎？」

「妳不想要日本姓名嗎？」藤田露出戲謔的笑容。

「是不是日本名字都沒關係，我只是不喜歡現在的名字。」

「夠努力的話，會給妳新的名字。」

「知道了。」

在藤田離去前，雪子鼓起勇氣問：「在那個地方，可以遇見帶我來的那個男生嗎？」

「大的還是小的？」

「應該是小的……」

「夠努力的話。」藤田關上門，門板的影子倒映在他臉上：「夠努力的話，我還可以讓妳當上他的妻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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