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壺沒有像普通玻璃一樣粉碎,但結實的合金壺身側面被硬生生砸出一個凹陷!壺蓋崩飛了出去,旋轉著撞在牆上又彈落在地。
那老陳視若生命的劣質白酒——散發著一種近乎溶劑氣味的濃烈液體——如同一道骯髒的小型瀑布,從被砸癟的壺嘴洶湧而出,瞬間在地面和轎廂門檻縫隙間彌漫開一片刺鼻的、濕淋淋的狼藉。
老陳瞬間僵住了,佝僂著背,看著那片迅速擴散的酒漬和他心愛的、變了形的酒壺,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慌。他甚至忘了呼吸。
盧卡斯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看著那片污穢和他眼中笨拙礙事的工人,毫不掩飾的厭惡從緊抿的嘴角流露出來。他看老陳的眼神,如同看一件需要立刻從眼前清除的垃圾。
電梯猛地又是一震,這次向上頓挫了一下。安全蓋板在震動中滑開一條縫。老陳像是被電擊一樣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去夠工具。
凱綾看著那灘汙跡和彌漫的酒氣,胃裡一陣翻騰。那酒的味道讓她聯想到……稀釋過的油漆?工業清潔劑?那碎裂的、變形的金屬酒壺,像一個被瞬間摧毀的、微小而脆弱的堅持。
幾分鐘後,伴隨著一陣巨大的摩擦和鏈條拖動聲,電梯終於緩慢地落到了平層位置。門吱呀一聲打開。
盧卡斯看也沒看幾乎癱軟在地上的老陳,也未曾再看凱綾一眼,仿佛剛才的短暫交談只是一陣無形的風。他整了整昂貴的西裝外套,昂首邁步走了出去,雪茄的餘味和一種無形的、冰冷的蔑視,久久地停留在電梯內的空氣裡。
凱綾也跟了出來。她沒有直接去便利店,而是繞到公寓後方的露天吸煙區——一塊被設計成簡約「室外休閒空間」的角落,孤零零地放著一兩張硬邦邦的鐵藝椅子。
她需要空氣。也需要一點東西……能麻痹一下神經的。
她摸出煙盒和打火機。是一包細長的女士香煙,煙嘴處有一圈薄荷味爆珠。她「啪」地一下捏破爆珠,將那帶著點清涼感的焦油薄荷氣味吸入肺部。辛辣混合著薄荷的冰涼,像是往滾燙的鐵塊上澆了一層薄冰,短暫地驅散了剛才電梯事件帶來的窒息感和盧卡斯留下的無形陰影。
夜深了。窗外的霓虹光暈透過厚厚的遮光簾縫隙,在凱綾臥室光滑的灰色牆面上投下一條條變幻的、妖異的彩色光痕。白天的噪音徹底消失,整個頂層公寓沉入了那種真空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裡。這種死寂本該有助於入睡,但對凱綾而言,卻如同包裹在沉重的凝膠之中,每一個神經末梢都異常清晰。
哢嗒…滋……哢……滋滋……
聲音,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從她臥室右面牆體的內部深處傳來!
凱綾猛地睜開眼。那聲音……不是水管流水,也不是空調管道熱脹冷縮。它更像是一種……咬合?一種硬物被反復、緩慢、頑固地啃噬、研磨的聲音?
哢嗒…滋……喀……
非常微小,卻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質地,像是生了鏽的鋼齒在銼磨一根堅硬的、嵌入混凝土深處的鋼筋!
聲音的方向似乎在……變?有時感覺來自床頭牆後,有時又像來自地板下方,無法精確定位,像在牆體內部遊動的蛆蟲。每一次響起都如同用最鈍的刀尖在神經線上拖行。
是什麼?蟲子?管道?老鼠?不可能!「維港壹號」這種頂豪,怎麼可能會有老鼠?!
但聲音確鑿無疑。冰冷,機械,耐心,帶著一種無法理解的惡意。它像針一樣刺入凱綾的耳膜,鑽進她的腦髓深處。
《蝕巢之咬》的靈感?一個新「怪物」誕生的徵兆?一絲病態的興奮混合著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黑暗中,她摸索著抓到床頭櫃上的便攜錄音筆。職業本能壓倒了對怪異的恐懼,打開錄音功能。
哢嗒…滋……哢……滋滋……
錄音筆的紅光在黑暗中閃爍。聲音被清晰地收錄進去。凱綾將錄音筆緊緊貼在那塊發出最清晰響動的牆壁上,試圖捕捉最直接的音源,額頭甚至抵住了冰冷光滑的牆面。牆體的震動更清晰地傳遞過來,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種細微的、令人作嘔的摩擦感。
就在她屏住呼吸,將聽力集中到極致的瞬間——
「嗡————————」
一股無比龐大、深沉、難以想像的恐怖聲波,不再是那種細小的「哢嗒」聲,而是如同萬噸巨艦汽笛以最深沉頻率、最高分貝在她顱內直接轟鳴!如同深海巨獸的咆哮!
但它卻沒有一絲真正的聲音!
這是絕對的寂靜與最爆裂的轟鳴同時存在的悖逆感!凱綾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急速抽空的真空罐,所有的空氣和思維被瞬間抽離。顱骨像要炸裂,顴骨和耳鼓發出無法忍受的劇痛,如同被無形的重錘反復擊打!
視線劇烈晃動、扭曲,眼前的黑暗仿佛碎裂成無數銳利的玻璃片!一股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她鼻腔裡湧出。
她連慘叫都發不出來!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蟒纏緊、擠壓,從肉體到靈魂都在瞬間被碾成齏粉!
錄音筆從脫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毯上,微弱的紅光頑強地閃爍著。
嗡————————
那恐怖的、無聲的轟鳴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之久,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消失。留下的是絕對的死寂,以及凱綾如同被拋上岸的魚般劇烈、粗重、帶著血腥味的喘息。
耳鳴。尖銳到極致的、金屬摩擦般的耳鳴在顱腔內瘋狂叫囂,淹沒了世間一切聲響。耳朵深處如同灌滿了滾燙的鐵水,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太陽穴和顴骨深處撕裂般的劇痛。牆壁的啃噬聲徹底消失了。
不知過了多久,凱綾才像一具行屍走肉般,艱難地從地毯上撐起上半身。她抹了一把臉,手背上沾染著粘稠猩紅的鼻血,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暗沉的油彩。強烈的噁心感和眩暈感如同海浪衝擊著她最後的意志力。喉嚨乾渴得像被砂紙磨過,呼吸都帶著灼痛。
她需要空氣。真實的、凜冽的空氣,哪怕只有一瞬間,幫她沖刷掉這粘稠在靈魂上的無形粘液。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巨大的落地窗,抓住厚重的窗簾,用盡全身力氣向兩邊猛地扯開!
海港城冰冷的夜風呼嘯著灌入!夾雜著城市獨有的浮塵與金屬氣息。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卻帶來一絲珍貴的、活著的實感。
窗臺由一整塊光滑冰冷的白色人造石構成。凱綾幾乎是撲在窗沿上,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污染的空氣,試圖平息顱骨內的撕裂劇痛和喉嚨深處那股帶著鐵銹味的噁心感。
就在這時,一種更原始的衝動不受控制地從被過度刺激的身體裡湧起——她需要一點熟悉的「感覺」。她伸手摸到睡袍口袋裡的香煙和打火機。雙手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打火機摁了好幾下才點燃。
火焰跳躍,點燃煙頭。依舊是那混著薄荷爆珠的焦油味。她狠狠地、近乎粗暴地吸了一大口!煙霧帶著冰冷的刺激湧入肺腑,尼古丁如約而至,像一針劣質的鎮痛劑,勉強覆蓋住顱內撕裂般的回聲和耳鳴。那只夾著煙的手,拇指和食指死死地捏著濾嘴,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窗外的城市燈光在她模糊搖晃的視線裡暈染開來。那面白天如同鏡子般映著房間的內側玻璃,此刻變成了一面單向的墨色深淵。深淵裡,只有她指間那一點燃燒的煙頭,是唯一微弱、跳動、帶著溫度的座標。
她的頭還在劇痛,耳朵裡蜂鳴不止。
就在下一口煙要吸進喉嚨之前——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將煙送到嘴邊,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洩憤的、決絕的力度,將燃燒的、橘紅色煙頭的灼熱端,狠狠戳壓在窗臺外側邊緣冰冷光滑的人造石檯面上!
「滋啦!」
一聲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燃燒硬物摩擦硬物的聲音響起!空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刺鼻的塑膠與焦糊混合的氣味。
火光瞬間湮滅,只留下一個漆黑的、邊緣帶著熔融焦痕的、煙絲和濾嘴被完全碾碎的焦黑印記。在月光和城市霓虹的映射下,那印記清晰無比,如同刻印在白色石板上的一道微小、醜陋卻絕對不容忽視的烙印。一個座標。
凱綾喘著粗氣,盯著那個剛被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印記。仿佛這點純粹的、暴烈的毀壞行為,能將她靈魂深處積壓的、無處宣洩的驚懼和創傷,稍微轉移出去一些。
她剛剛完成了一次對自己和對這個空間的小型毀滅儀式。
夜風冰冷地卷過印記上的餘燼。
窗內,公寓依舊死寂。那啃噬的聲音和恐怖的次聲波攻擊似乎消失了,但牆壁和樓板深處,仿佛有更龐大、更沉默的東西,在黑暗中耐心地聆聽著,並為此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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