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為刀俎 - 第二章：舊夢(1)

大靖國土極南，有一處偏僻的海岸，名為沽尾村。那裡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終年潮濕多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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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住著數百戶人家，多為舊嶺地被流放、分散各處的降民後裔。雖然嶺地降民如今散落大靖各地，唯有沽尾村規模最大，聚居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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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百年前，靖元帝登基，將同宗兄弟封為嶺王，令其鎮守西南嶺地。嶺地乃大靖國土之西南要塞，地處邊陲，山勢險峻，易守難攻。嶺地自古多嶺姓，據說先祖因居群嶺之間，遂以嶺為姓，世代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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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王之位自靖元帝分封以來，已傳數世。嶺王世襲罔替，手握數萬兵馬，自籌軍餉，表面上聽命於朝廷，實則半自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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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太子之亂爆發，皇權更替。皇帝下詔徵調嶺軍勤王，嶺王卻閉關自守，拒絕交出兵權。朝中有人上奏：「嶺王觀望朝局，懷有異志，意圖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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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熙帝即位後，以抗詔、懷異、擅權三罪誅滅嶺王宗族，焚毀王府宗廟，廢除嶺王封地。嶺人皆入降籍，永禁仕途，不得再用嶺字為姓，流放邊陲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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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靖和帝繼位時年紀尚輕，為樹立新朝威信，提出「定制一統、文教化民」的口號。與先帝相比，他對嶺地降民更為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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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每隔一兩年便有新政頒布，或以禮制為由毀祠廟禁祭祀，或強令遷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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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政令如細雨無聲，嶺人起初尚能苟且偷安，漸漸發現昔日的信仰、族譜一點點消失，只能在夢中回望舊時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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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和二十一年，南方大水，田地盡毀，百姓顛沛流離。官府撥下賑災糧食，但多為陳糧，其中混雜著沙石，難以下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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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糧荒嚴重，數次發生搶糧鬥毆，甚至有村民夜間劫糧、焚倉，死傷數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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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官府屢次壓不住，最終奏報京師，終於驚動朝廷。朝廷為安撫南疆，特派刑部侍郎沈良南下，協同邊將寧戟徹查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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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良乃當朝寵妃沈貴妃之親弟。沈貴妃本出身清貧，父親只是七品主簿，沈貴妃年少時經秀女入宮，靖和帝素來好美色，後宮佳麗無數，唯沈貴妃一人最得恩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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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貴妃專寵多年，宮中無人能及，沈良也因此受姊庇蔭，仕途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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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尾村終年濕氣瀰漫，悶熱難當。霧氣裡泥土發黴，空氣沉悶壓抑，呼吸都帶著潮濕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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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樣壓抑的天氣下，寧戟帶著隨行的幾人踏進了沽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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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腳步剛靠近村口，便見前方人聲嘈雜，村口早圍了不少人影，隱約有哭喊與怒罵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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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官差正將一名鬚髮斑白的老者按倒在泥地上，老者滿臉驚恐，左眼渾濁無神，口中不住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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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與他一同被抓的那個面帶黑痣的男子見勢不妙，連忙指著老者大喊：「是他偷的糧，與我無關！」說罷趁亂掙脫，轉身就往人群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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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官差厲聲喝道：「你這老賊，膽敢偷竊官糧，還不快快招來！」說罷，揚手棍子便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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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顫聲辯解：「冤枉啊，小人只是撿些落在地上的糧食，並未偷竊啊……」官差不聽分說，抬腳便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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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冷笑一聲，厲聲道：「還敢狡辯！你倒說說，那糧倉裡的好糧怎麼都不見了？撿糧也是偷糧，這就是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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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低聲音，湊到同僚耳邊，道：「朝廷已經派人來查糧案，正缺人交差。把他們帶走，押去縣裡，正好給大人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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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女猛然撲上前，張開雙臂護住老者，兩名壯漢迎上粗暴地拉開，像捉小鳥般輕飄飄按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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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掙扎不休，臉上沾滿泥污，衣衫凌亂，滿眼驚懼顯得格外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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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百姓無人上前，他們的神情冷漠，既無同情也無憤怒，只有麻木與自保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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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子一下一下落在老者身上，鮮血從他口中溢出，染紅了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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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聲嘶力竭地喊道：「賑災的糧食本就不給我們降民，爺爺只是撿了地上掉下來的糧粒，這也算偷嗎？你們憑什麼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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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身形靈巧，雖被壯漢按倒在泥地裡，仍不放棄掙扎，很快如泥鰍般滑脫，撲過去擋在老者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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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棒落在她的腰上、手臂、大腿……鮮血順著額角流下，她死死咬緊牙關，不吐出半句呻吟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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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糧我們根本一粒都沒吃到，憑什麼說我們偷？」棍棒極重，她受不了幾下便痛得雙膝跪地，手指死死扣住泥土，眼眶泛紅地瞪著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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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冷哼一聲，不屑地道：「你們這些降民，天生就是賤命，偷糧也好，受罰也罷，誰會替你們說話？降民的命就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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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聽到這話，臉色驟然蒼白，唇角顫抖，一句話反駁的話也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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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跌落在泥濘裡，低下頭，眼中滿是不甘與屈辱。這種來自血脈與身份的原罪，她無力掙脫，忍了許久的淚水混雜泥水無助地滑落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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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見少女雖滿臉泥污，衣裳浸濕貼在身上，倒有幾分窈窕，頓時露出輕佻笑意，低聲對同伴道：「這丫頭倒是標緻，不如兄弟們樂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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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幾個對視一眼，一人上前扯住少女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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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拼命掙扎，卻被幾雙大手輕易按住，四肢無力地撲騰著，任由他們嘻笑著將她拖向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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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看向身旁的刑部侍郎沈良，只見他神色淡漠，對眼前混亂毫不在意，目光正掃過遠處的山色，似乎只關心天色幾時轉晴，何時能離開這污濁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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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良察覺到寧戟目光，收起扇子，唇角微揚，語帶笑意道：「此處風光倒也不錯，這些瑣事還是勞煩寧大人費心。待案子查明，記得去官繹尋我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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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相斯文，皓齒明眸，笑起來有幾分誠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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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雖有些不悅，還是點了頭。沈良帶著隨從，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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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卻是不能忍，「大人，他這般明擺著恃著自己是沈貴妃弟弟，要分你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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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本是寧父舊部之子，幼年時父親戰死沙場，寧父將他收為義子，自幼與寧戟一同長大。雖無顯赫出身，但性格忠厚穩重，做事謹慎，是寧戟最得力的心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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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目光依舊平靜，「他要什麼，便給他什麼。這點虛名換得他袖手旁觀，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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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色深沉，語氣不帶半分波瀾，「查糧案是小事，百姓動亂才是大患。你只需記住，眼下這些人命，才是我們要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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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聽得一怔，還欲再問，寧戟已抬步向前，聲音冷冽：「先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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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只覺四肢被死死壓制，呼吸困難，耳邊盡是粗重的喘息與嘲笑。她拼命掙扎，怎麼也掙不脫那些噁心的手。屈辱和恐懼如潮水般將她吞沒，眼前一片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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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聲低沉冷厲的呵斥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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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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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不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壓在她身上的力道忽地一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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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茫然抬頭，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輕男子大步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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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上去年紀尚輕，約莫二十上下，身形挺拔，著一襲青色長袍，立於薄煙細雨之中，彷佛一柄初出鞘的長劍，既有少年初成的鋒芒，也有歷經風雨的冷冽，渾身散發著一股難以忽視的凌厲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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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不像村裡的男人畏縮，也不像官差橫暴，他的眼神像極沽尾村臨近的那片海，深邃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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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目光掃過那些官差，冷道：「欺辱百姓，擅動私刑，誰給你們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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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們面面相覷，剛才還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結結巴巴地辯解：「大、大人，她是偷糧的降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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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糧？」寧戟冷笑一聲，「糧案還未查明，便要以命抵罪？你們是奉誰的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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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人啞口無言，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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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押他們去縣衙。」寧戟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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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領命，押著官差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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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顫巍巍地爬起來，發現衣衫凌亂，臉頰微紅，慌忙轉身，低頭整理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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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卻已轉身至老者身側，伸手探查一番，眉頭深鎖，此人氣息奄奄，命在旦夕，怕是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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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攏不好自己被撕扯得破爛不堪的外衣，顧不上身上的傷痛，踉踉蹌蹌地爬起身，急忙奔到老者身旁，聲音顫抖地喊道：「爺爺，別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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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顫抖著伸手要去扶，可老者渾身是血，氣息微弱，眼神渙散，她根本無從下手，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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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見狀，伸手幫老者點穴止血，道：「去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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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聽見這話，只一遍遍低聲哀求：「爺爺，撐住，求您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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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俯身將老者背起，步伐穩健往村口方向走去。老者的手臂無力地垂在寧戟身前，指側布滿厚繭，顯然是多年辛勞粗活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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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跟在後頭，腿腳帶傷，每走一步都疼得咬牙，不敢落下太遠，拖著沉重的身體拼命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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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泥路崎嶇，寧戟轉眼便將人甩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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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驟急，天地間一片灰濛。泥濘的村路上，少女踉蹌而行，破舊的衣襟早已被雨水和血污浸透，緊緊攥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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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察覺到身後腳步聲漸遠，回頭看了一眼，見少女臉色慘白，步伐搖搖欲墜，不敢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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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眉頭微皺，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腳下更快了幾分，直奔鄰村的醫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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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探查了老者的傷勢，眉頭緊鎖，搖了搖頭，淡然道：「傷得太重，怕是熬不過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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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寧戟給了銀子，才勉強簡單包紮完，象徵性地開了藥，囑咐幾句，隨後便讓他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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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稠如墨，牆角那只藥罐不知何時翻倒在地，碎片散落一地，潮濕的空氣裡飄著藥香與著泥土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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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跪坐在床前，一動不動。她的手指僵硬，指尖因長時間握緊而泛著青紫，一下一下撫過爺爺的臉，彷彿這樣就能留住那點正在消散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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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她啞著嗓子喚了一聲，聲音細若游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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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呼吸越來越弱，少女俯下身，將臉貼在老人的胸口，聽不見一絲心跳，只有自己的淚水滴落在老人冰冷的衣襟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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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喉嚨發緊，想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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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雨聲漸歇，偶有一兩聲蟲鳴，很快被死寂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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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終於忍不住，將臉埋進粗糙的掌心之中，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依舊不敢放聲大哭，只得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充斥口腔，抵擋不了心中翻湧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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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將一切悲哀都壓進這間低矮的茅屋，月光停在門檻外不忍照進來，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將生死隔絕於無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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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坐了很久，站起來時腿一軟差點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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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的風刀子般刮在臉上。她摸黑翻過矮牆，進了官差家，剪刀在指間穩穩地握著，始終沒能一下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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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縷頭髮垂在掌心，她盯著看了片刻，才咬緊牙根落了剪。她的手心濕得發黏，直到離開才敢喘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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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帶著泥土的腥氣，吹得她渾身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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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屋前的荒地上跪下，雙手顫抖著挖土。泥土又濕又硬，偶爾還混著幾片碎瓦片，指甲很快崩裂，鮮血滲進泥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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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下一下地挖，手掌磨破，血跡和著泥水混成一團，染得泥土斑斑駁駁，呈現出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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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魚肚白微露天際，那方土坑才總算挖成。她的手指已經麻木，分不清是泥還是血。每挖一下，指甲都像要裂開，到最後十指指甲幾乎全剝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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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爺爺連同那縷頭髮葬入黃土，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眼神裡沒有光。她的血和汗，還有她支離破碎的靈魂，盡數滲入了沽尾村這片暗無天日的土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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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進了他的屋，為何不殺了他？」寧戟從陰影走出來，站在她身後，好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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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村子暗中查找完糧案的線索，本要離開，卻見她潛入官差家，便一路跟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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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聽到聲音，眼神裡有了些許波動，她轉頭看向寧戟，眼神中帶著幾分疑惑，「為何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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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替你爺爺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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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搖了搖頭，低聲道：「他罪不至死，爺爺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是降民，這是我們的罪。」說著聲又喃喃問：「可是降民又有甚麼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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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唇瓣乾裂，面色如土，整個人像一根被折得快斷裂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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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怔住，一時之間答不上來，只好又問：「為甚麼不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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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民不能記族譜，自然也不能立碑。」少女慘然一笑，「大人不是京城來的大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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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聽到這話，瞇了瞇眼，這才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少女。她臉上的泥污已經被擦去，露出原本兩道長長的疤，一左一右，從唇角斜到耳根，顯得格外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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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見她臉上的疤痕有一半顏色淺淡，邊緣模糊，似是易容未卸乾淨，便問：「你為何要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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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身子一抖，被人戳破秘密，下意識捂住衣領，眼中滿是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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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見狀了然，往後退了幾步，她才低聲道：「沽尾村這種地方，女子若不自醜，難免遭人覬覦。大人今日不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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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伸手在臉上一抹，將假疤撕下，理了理衣服，站起來彎了彎身子，壓下悲傷鄭重道：「多謝大人今日救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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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還想說些甚麼，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怕是不能幫上甚麼忙，只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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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熹的天色落在她的臉上，足以讓寧戟看得清楚。少女雖年僅十四五，眉眼已極為出眾，未及長成便能看出日後是何等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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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泥房前，微微凌亂的髮絲落在她的臉上，有幾分脆弱，那雙眼睛極亮，似藏了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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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底閃過一絲深思，無半分邪念，只覺這等容貌於亂世是禍亦是利，用得好或許能成為一柄鋒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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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語氣中帶著幾分探究：「你明明會些拳腳，方才為何沒有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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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打不過他們。降民能不惹事就不惹事，要是還動手，日子只會更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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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心中暗想，此人年紀雖小，卻有膽識有心計，懂得審時度勢，在沽尾村這種荒蠻之地，實屬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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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甚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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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叫我野丫頭。」她搓著手上的泥巴，語氣裡帶著一絲倔強，「爺爺說我有名字，我叫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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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話，她抬眼看了寧戟一眼。這位大人雖然冷著臉，卻沒有像其他官差那樣動輒呵斥、羞辱她，反而救了她和爺爺，和那些只會欺壓百姓的官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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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歌。寧戟在心裡默念一次，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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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寧戟著手查糧案，翻查糧倉後眉頭緊鎖，沉聲道：「這裡的賑糧怎會這麼少？官府報上來的數目遠不止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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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回道：「大人，這一帶幾個村子說糧食每次發下來都不夠，沽尾村這邊更是一粒米都分不到。這個月已經餓死了十來個人，大多是降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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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從中克扣。」寧戟輕敲桌面，思索片刻，道：「為何降民分不到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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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分糧時，降民連隊都不許排，只能被官差驅趕在外。」伍青提起這事，面有怒色，那些官兵等糧分得差不多了，還會故意把降民叫過來，假裝要發糧，戲耍降民一番，等盡興了再把人趕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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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戟語氣低沉：「百姓等不得，拖一日便多餓一日。明日一早命官府將現有的雜糧盡數分發下去，不得有絲毫偏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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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領命而去，寧戟目光凝重，心中暗自盤算著糧案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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