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毫克的陽光 - 01. 再見故人

　　林予形二十五歲那年，下定決心離開待了三年的公司。

　　必須「自願加班」的職場潛規則，使得他每天回到家已是深夜，週末除了報復式睡眠之外，他只想一整天賴在床上滑手機。

　　他入職那時，老闆笑著說：「我們美編薪水最少三萬，有的甚至四萬，在南部你找不到比我們待遇更好的公司了。」

　　那是一間賣各種家飾、居家小物的商貿公司，做的是從他國低價批貨、重新包裝出售的生意，說白了就是洗產地。

　　這類商品翻新速度極快，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新商品介紹。

　　美編十來人，每人每日至少要完成八項商品的銷售頁面，一刻也不能鬆懈，否則難以趕在晚上十點前——也就是每日加班三小時的上限內完成。

　　每每看見密集並排的美編辦公桌，林予形腦中都會浮現工廠流水線，他們與作業員又有何區別呢？所謂「高薪」都是由加班時數堆砌出來的，超過法定上限的部分則發放現金。

　　即使母親經常一臉擔憂地說她好像少了一個兒子，林予形還是樂觀地想著，趁年輕多打拚吧！他渴求獨立，光是不再向母親索要生活費還不夠，他想拿出體面的孝親費，讓母親與姊妹淘們聚會時風風光光的。

　　支撐他熬過高壓職場的動力，除了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外，還有一位笑起來有如陽光般燦爛又溫暖的少年。

　　多年未見，那抹身影在他腦海中依舊清晰，陪伴他走過無數個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日夜。

　　某日，當他正準備享用晚餐，以應付接下來三個小時的加班，卻接到母親拜訪完客戶回程出車禍的消息。

　　他連忙向主管請假——狹義上而言不算請假，只是告知今日不便加班的理由，取得主管同意後便匆匆趕去醫院。

　　所幸母親除了扭傷腳踝之外，只受了些擦挫傷。

　　不料，隔天一早的例行會議上，老闆不只責怪他早退，還以不堪入耳的髒話對他一通羞辱，在這種氣氛下，主管壓根不敢承認昨天有批准他不用加班。

　　——受夠了。

　　他的母親拉拔他長大，他的少年將他拖出泥沼，他自己又豈能將光陰虛耗在這種地方？只怪他開竅得晚，不合理的磨練也硬是磨了三年。

　　於是他藉口上廁所，坐在馬桶上用手機打開求職網，看到合適的職缺就一通電話打過去，詢問是否還有在徵人。

　　電話那頭的親切女聲說道：「如果你可以在面試通過後立刻上班，請在今天下午三點到我們南門店三樓進行面試。」

　　「好的，我會準時抵達。」林予形掛斷電話，簡直開心到想跳起來歡呼。

　　他想起高職設計概論老師曾說過「靈感都是在蹲馬桶時浮現的」、「設計人的屁股連接著夢想與希望」，當年一句玩笑話搭配如今的巧合，令人莞爾。

　　當他啪的一聲將辭呈甩到老闆桌上，老闆錯愕的表情真叫人難忘。

　　九點鐘受辱、十二點求職、一點鐘離職、三點鐘面試，節奏快得彷彿短影音常見的復仇爽片，現實有時比虛構更離奇。

　　林予形一邊享受著同事們的注目禮，一邊走出辦公室，身板挺得筆直。

　　他這哪是離職？分明更像是當年參加畢業典禮時的心態，準備好翻開新篇章，迎接錦繡前程。

　　懷著積極雀躍的心態，林予形踏入位於南門商圈的VERO HAIR SALON。

　　那間被網友暱稱為「費羅」的知名髮廊，即使是不太關注流行時尚的他，多少也有所耳聞。

　　來不及準備作品集？沒關係，出自他手的商品頁面在前東家官網成百上千。

　　直接上機考？沒問題，三年高壓趕工磨練出的手速，讓他拿到照片後三兩下就去背得一乾二淨，髮絲根根分明。

　　「如何？」坐在主管椅上的女人出聲詢問。

　　原本一直默默看著林予形操作影像軟體的年輕女性露出微笑，回答道：「他去背好快而且好乾淨，馬姐，我覺得可以。」

　　「嗯，宜臻的眼光不會有錯，你錄取了。」

　　馬姐說話時不苟言笑，令林予形打從踏入這個空間就十分緊張，聽見自己成功錄取也不敢大意，趕緊起身向兩人點頭致謝。

　　「明天正式上班，待會宜臻會先帶你去認識工作環境，和同事打個招呼，你就可以先回去了。」馬姐交代道。

　　「好的，謝謝馬姐！明天開始還請多多指教。」林予形眉開眼笑，連九十度鞠躬都顯得俏皮。

　　走出主管辦公室，兩人短暫握手後，宜臻自我介紹道：「我叫李宜臻，是VERO自有髮品品牌『誠實魔髮』的美編，大家都叫我編編，你也叫我編編吧。」

　　「編編聽起來也太可愛了吧。」林予形笑著說。「那我呢？你們會怎麼稱呼費羅的美編？」

　　「就叫小編哦。」

　　「噗，好普通。」

　　「順帶一提，馬姐是老闆娘，也是『誠實魔髮』的負責人。你的老闆姓季，季節的季，不過他不喜歡別人叫他老闆，之後見到他要叫季老師。」

　　「好，知道了。」

　　林予形跟著李宜臻在店內晃了一圈，認識新環境。

　　VERO南門總店是一棟四層樓的三角窗，坐擁黃金地段，附近有學校、夜市、百貨公司與高級住宅區，幾乎囊括所有消費族群。

　　一樓和二樓是各有三十個座位的大型髮廊，有各自的店長、副店長；三樓是辦公室及老闆的私人工作室，只接待老闆的熟客、藝人或政商名流；四樓是倉庫，倉庫前有個寬闊的開放空間，用來開會及內部教育訓練，後門設有貨梯可直達四樓。

　　此時還沒到下班下課的時間，店內稀稀落落，正好方便讓林予形逐一向設計師們打招呼。

　　抵達二樓，李宜臻歡快地呼喊出聲：「大家快來，是新來的小編哦！」

　　「又來了，編編遛小編時間。」

　　「哈哈，我就說新小編一定是男的吧！之前幾個女的都待不久。」

　　「我懷疑你有性別歧視，但我沒證據。」

　　「小編別理他們，來這裡來這裡，我們幾個是正常人！」

　　二樓採光明亮，且多由年輕的設計師駐鎮，林予形一踏入便感覺自己來對了地方，輕鬆、友善的氛圍簡直和上一個職場有著天壤之別。

　　「啊，對了。」李宜臻突然說道：「前小編無預警離職，這段期間是由設計師Zane暫時代替小編拍照發文的，我們順便去向Zane取回公司分配的相機吧。」

　　「哇，公司竟然有提供相機嗎？」林予形迫不及待地表示：「那還等什麼？快帶我去和Zane打個招呼，我上次碰相機已經是大一必修課的時候了，得好好熟悉一下呢。」

　　「嗯……」李宜臻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好一會兒。「Zane這個人……你要多加留意，平時公司裡人多就算了，私底下最好避免和他獨處。」

　　「為什麼？」

　　「就是……聽說Zane還是實習生的時候，曾經對另一名實習生……做過一些不太好的舉動，而且對方還是男的，你也是男生……你懂我意思嗎？」

　　林予形大方坦承：「哦，沒關係，我是彎的。」

　　「呃、啊？」李宜臻愣了愣，仍是不放心。「就算是同性戀，應該也不會想被捲進複雜的糾紛裡吧，小心一點總沒錯。」

　　「知道了。」

　　兩人繞過二樓中間的洗頭區，來到採光更為明亮的另一側，有位頗為高挑的男人站在落地窗邊，正低頭整理台車上的工具。

　　林予形呼吸一滯，不自覺睜大了眼睛，雙腿定在原地難以動彈。

　　李宜臻沒有發現林予形的異常，逕自走上前對男人說道：「Zane，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小編林予形。VERO終於請到新小編囉，明天開始你不用幫忙拍照跟PO文了，去把相機拿出來交給小編吧。」

　　在對上Zane的雙眼時，林予形更加肯定，眼前的男人就是他藏在心裡的少年。

　　啊，多麼冷漠的眼神，令他想起公車上被冷氣吹得冰冷刺骨的金屬窗框。

　　他曾在無數個放學後，刻意搭乘不順路的公車，只為路過對方實習的地點時，多看一眼。

　　只需一眼，就能使他心中那片貧脊的土壤，迎來片刻春暖花開。

　　Zane，侯景然，曾是照進他生命中的一縷陽光。

　　久別重逢，他的小太陽竟變得如此黯淡，甚至成為前輩特別叮囑他要多加防範的問題人物，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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