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醫師戰國行 - 第三話《地藏的抉擇》

「地藏菩薩轉世」

我踏入村口時，空氣中飄著焚屍的煙灰與腐肉的腐臭，混雜成令人作嘔的氣味。遠方，幾口柴堆上火光閃動，不斷有人抬著屍體進入火場。黑煙盤旋升空，猶如通往黃泉的階梯。

有人哭喊著亡者的名，跪倒在地；有人靜靜抱著屍體不願放手；還有些人，只是呆立原地，眼神空洞得像是已死去一半的魂靈。狗在村外狂吠，烏鴉低飛盤旋，似乎在等待下一具屍體。

這樣的場景，連我這個見慣生死的急診醫師，都從未親眼經歷。這不是災難片的拍攝現場，也不是第三世界戰區的難民營，而是活生生的、真實的地獄。

村中的主道上，鋪滿稻草和腐敗的碎布。一具具屍體蓋著麻布，橫七豎八地倒在牆角與門前。偶爾還能見到一雙小小的腳，露出布邊，那是小孩的遺體。更有甚者，一整戶人家死在屋內，直到鄰人聞到惡臭才發現。

病人集中在村中心破廟旁的空地上，躺在破席上呻吟。他們的臉色鐵青，嘴唇乾裂，眼神渙散，身上蓋著發霉的被褥。旁邊的家屬有些人早已癱坐不起，只能發呆般地守著親人漸漸冷卻的身體。

每個倒下的人都顯示出相似的症狀：高燒、極度虛弱、喉間腫脹如栗，甚至有人的腹股溝已潰爛流膿。典型得像是從教科書中走出來的案例。

我知道那是什麼。

「鼠疫。」

我喃喃地說出口。這個單字，代表了整個歐洲中世紀數千萬人的死亡。但此時此刻，它不過是一個無人能懂的外語。

我深吸一口氣，跪下來打開我的戰地應變箱。這原本只是我防範萬一帶來的設備，從未真正想像過會在這種情境下動用它。

「劃出地獄的邊界」

我迅速召集村人，安排幾個仍能行動的壯丁協助，依照戰時防疫流程分出四大區域：隔離區、淨水站、屍體焚燒線與後勤補給點。每一條分界線我都用灰燼與炭筆在村中地圖上親手劃下。

那不是防疫線，而是死亡的邊界。

「屍體要在十二個時辰內焚燒，不准停屍、不准土葬。」

「與病人接觸過的衣物一律焚毀，人必須洗澡、換衣。」

「水源設防，只能取淨水，不准取井水與河水。」

「病患家屬不得自由走動，違者強制隔離。」

我說話的聲音很穩，但每吐出一句，心中都如同被刺一刀。這是我熟悉的規則，但我明白，這些對眼前的村民來說，不啻於妖言惑眾。

有人開始怒吼：「怎麼能燒我們的祖先！」有人跪地哀求：「那是我剛死去的妻子啊……求你讓我埋了她……」還有人將我罵作「妖醫」、「南蠻鬼」。

更多的人，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中不知是哀求還是詛咒。他們不懂我說的話，也不相信我口中的病。但他們怕死，怕那黑斑與潰爛出現在自己或親人的身上。

所以，他們聽從了。

這是一種我極不喜歡的服從，但卻是唯一可用的方式。

「無法合成的藥」

入夜後，我終於找出片刻喘息，打開冷藏培養皿與簡易顯微鏡，在臨時搭建的防疫小屋裡進行病原培養。

我用病人的血液與腺體膿液進行簡單分離，二十四小時內，顯微鏡下那該死的傢伙清晰可見——革蘭氏陰性短桿菌，表面明顯膠囊，形態完美吻合鼠疫桿菌（Yersinia pestis）。

我盯著那張照片一樣的景象看了很久，然後低聲咒罵了一句。

「……真的是它。」

我打開背包，清點剩下的抗生素。

Doxycycline 38劑。Gentamicin 22劑。備用的Streptomycin僅有9劑，還未必適合所有年齡層。

——根本不夠。

我雖然帶了現代化學實驗箱與藥物合成設備，整個小型實驗室該有的幾乎都有，連合成氯黴素與氨基糖苷類抗生素的技術也具備。但那終究是一項耗時的工程，需要嚴格的反應條件、穩定的冷鏈、無菌空間與充分的試劑。

我有設備，有試劑，有無菌環境。只要給我幾天時間，我有信心能製造出有效的抗生素。

但——他們等不到那時候了。

製藥不是變魔術，每一道反應、每一次提純，都需要時間。這不是知識的問題，是生命與鐘錶之間的賽跑。

而我，注定輸給時間。

所以，我只能選。

「地藏菩薩，請救我」

那一夜，三個病人被抬進來。

一位年輕父親，雙眼佈滿血絲，懷中抱著他剛滿一歲的孩子，不斷顫抖著喃喃唸著孩子名字，說要活著看到孩子長大。

一位懷孕婦人，明顯出現敗血徵象，腹部微隆，呼吸困難，雙手死死抓著我，聲音嘶啞：

「求求你……救我的孩子……拜託……」

第三位，是個八歲的小女孩，臉色發紫，嘴唇乾裂，神智迷糊，看著我呢喃：

「你是……地藏菩薩嗎……？」

我僵住了。

那瞬間，我只覺得全身的力氣被抽空。

我知道我手上的藥，只夠救一人。這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選擇，但這一次不一樣——

我將會親眼目睹，另外兩人死亡。

我跪下來，額頭抵著地板，用僅剩的鎮定劑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然後輕輕地，在小女孩手臂插入靜脈針。

我不是神。這一次，我只能選一個。

我選了她。

「你無法救所有人」

夜裡，小女孩的手漸漸恢復溫度，呼吸也逐漸穩定。我為她補液、觀察尿量、維持血壓與血氧、持續監控是否進入敗血性休克。

我整晚未曾合眼。甚至一刻不敢鬆懈。

而清晨來臨時，那名年輕父親走了。懷裡的孩子哭了很久，後來也沉寂了下來。

孕婦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最後在產道出血中止息了呼吸。

我將他們一一搬上屍板，和村民一起送往火場。

「對不起。」我低聲說。

沒有人聽見，但我知道，他們值得一句道歉。

「地獄深處的日常」

村口的槐樹下，一個老婦人抱著已經僵硬的孫子，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梳理著孩子糾結的頭髮，嘴裡哼著走調的搖籃曲。孩子的臉頰上還留著黑紫色的斑點，嘴角凝固著乾涸的血跡。

老婦人的眼睛早已哭乾，只剩下空洞的低語：「再一會兒……再一會兒就好……媽媽再哄你一下，就讓你睡……」

不遠處，一名中年男子用草繩拖著一具屍體，步履蹣跚地往火場走。屍體的腳踝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混著泥土和腐敗的體液，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男子的表情麻木，彷彿拖著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捆待燒的柴薪。

「下一個！」負責焚屍的壯丁嘶啞地喊著，聲音像是被煙燻壞的破鑼。

火堆旁堆疊的屍體已經高過人腰，焦黑的肢體在烈焰中扭曲、爆裂，油脂滴落的聲音伴隨著劈啪作響的骨碎聲。有人忍不住蹲在一旁嘔吐，卻只吐出膽汁——他們的胃裡早已沒有食物。

一名年輕女子突然發狂似地衝向火堆，哭喊著要搶回她剛被投進火焰的丈夫。兩個村民死死拽住她，而她掙扎的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在他們手臂上刮出深可見血的道子。

「他還沒死！他剛才還在動！」她尖叫道，聲音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肌肉受熱收縮的抽搐。

「骨肉分離的悲痛」

防疫區的角落，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蜷縮在草蓆上，懷裡緊緊抱著一個髒污的布偶。她的母親昨天被抬走了，臨走前只來得及塞給她這個破爛的玩偶，低聲說：「數到一百，媽媽就回來。」

小女孩很乖，真的數了。

她數了一遍又一遍，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嘴唇無聲的蠕動。她的眼睛始終盯著隔離區的布簾，彷彿下一刻，母親就會掀開簾子，笑著對她說：「媽媽回來了。」

但布簾只被風吹動過。

我走過去，蹲下身，遞給她一塊硬餅乾。她抬頭看我，眼神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早熟的平靜。

「醫師大人，」她小聲問，「我媽媽是不是變成星星了？」

我的喉嚨突然哽住，無法回答。

旁邊一位老農嗤笑一聲，粗聲粗氣地說：「傻孩子，人死了就是爛肉，哪來的星星？」

小女孩沒有哭，只是更用力地抱緊布偶，低聲說：「可是媽咪說，她會在天上看著我。」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麼叫「心被撕碎」。

「傳言開始蔓延」

接下來的日子，是地獄與奇蹟的交錯。幾十人死去，更多人活下來。防疫區外的哭喊聲越來越少，村民開始主動配合消毒、洗手、服藥。

有人說，他在巷口看到有人焚香膜拜。香爐前，擺著的是我畫像的摺紙像，寫著「地藏轉世」、「白衣醫王」。

有人甚至在我行經時跪地磕頭，哭喊著：「大人，請救我全家！」

也有人悄悄說我能與鬼神對話，或是從黃泉帶人歸來。

我靜靜走過他們，坐回醫館後院的木階。

我低頭看著手上的藥瓶、留下的血跡與傷痕，喃喃自語：

「我不是佛……也不是神。」

「我只是……剛好知道怎麼對抗這場病而已。」

「可是……我還是救不回所有人啊。」

你只能救一個人時，會怎麼選？

醫者能承受這樣的責任嗎？

當人們將你神化，你是否還能坦然承認自己只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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