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乘往堅尼地城的137號死亡電車 - 第13話：《Nightmare Comes Adorab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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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溯：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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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著悲憶，回溯著淚。

2015年9月10日，這天是他的生日。

滿佈筆跡的背囊躺在床上，靜靜的，與世無爭。

灑滿一地的碎片，同樣是靜靜的，卻讓男孩泛起了情緒。

那些被剪成碎的，本是十數張唯美的照片，安好地貼在男孩床尾的衣櫃門上。曾攝下的數之不盡，可他捨棄不了的，就只有這十數張──那是心血。

他的心血，就如此廉價地被摧毀，淪為支離破碎的垃圾。

窗外滲進焗熱，卻滲不進光線，衣櫃門上是一片空白。

是誰毀掉了照片？為何要如此狠心？

男孩跪倒地上，手慌腳亂地抓起紙碎般的景致。

「係邊度……係邊度……」他失控的急促喘息著，如砌拼圖般尋覓著那獨一無二的照片。17張照片，有16張都可再次製作──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剩下的一張，或許他一輩子也無法再拍到。

「點解搵唔到……」男孩迷失在碎片之海裏，如丟失靈魂的肉體。

驀然，思緒浮現了一件事：相機不是有存檔嗎？

男孩彈起身，在凌亂的書桌上開始搜索起來，那本來應放著一部殘舊的Likon亮黑單反相機……然而，不論是桌面、抽櫃、衣櫃、地板也不見它的足跡……

數分鐘後，男孩在廚房的垃圾桶找回黑色的Likon，被視為「垃圾」的東西。男孩焦心如焚的掏出那黑色物事，卻無法開啟之，鏡頭亦碎裂不已，就像誰曾狠狠將它砸地。

到底是誰摧毀了他所珍重的一切，尤其是那於電車總站的一刻？

「翔哥哥，你放學翻黎啦？」一把女聲從門外竄入，是很噁心的活潑。

男孩抬頭，目睹關天詠站立門前，左手提著鋒利的剪刀，右手是……一張白色的東西，背面應該是那張相片遺失了的照片。

只消半秒，男孩已瞭解到事態：砸破相機、剪爛照片，都是親妹幹的，儘管從來沒人說他倆像兄妹。一個成績名列前茅，就讀港島區頂尖女校；一個不思進取，只顧四周遊蕩，試問兩人又怎可能是兄妹？

每逢親戚聚會，聽到的總是妹妹前途一片光景，可談到「天翔」時，心裏是一句「看他定必是一事無成的材料」。每逢回家，虛偽的小妹還要裝模作樣的鼓勵自己發奮讀書，不要再沉淪於攝影。

是她，是她毀掉這一切。為什麼她要這樣做？

「點解你唔翻房溫書？你聽日唔係要History Test咩──」

女孩的臉上是狠狠的一拳，纖小身軀失平衡滑倒地上。

「我做咩關你乜事啊！」男孩失控地叫著，理智早被羞怒吞噬，「你剪爛曬我D相，算係咩意思啊？」

他討厭讀書，為何人人總要迫他踏上那條死悶的狹路？

「做咩啊……」天詠忍痛站起來，臉上是一副無辜的愕然。

「俾翻我啊！」男孩拉扯著天詠手上的照片，怒不可遏如被奪去了一切。

「做咩啊你，你好過分啊……」天詠死不鬆手，臉上盡是訝異和委屈。

「夠啦！」

染紅的剪刀掉落地板，跌倒地上的女孩手持被撕剩一半的硬卡紙，左手緊按著小小的鼻子。

那被剪刀割破，造成三公分血痕的鼻子，血染滿了校裙。

還有淚，不解的淚，無辜的淚，心碎的淚。

她一定很痛吧？都是你的錯。

男孩從勃然大怒中抽離，瞄到了手上那半張「照片」。他本以為會看到餘暉下的跑馬地電車總站，站蓋下那女孩的罕有微笑。

不，那只是一張硬卡紙。

「你條死仔，不如同我死鬼咗佢啦！」才剛從醫院歸家，父親已按捺不住，對兒子予以狠狠一掌。

男孩跪倒地上，臉頰是藤條造成的腫紅，可皮外傷比起那些言語算是什麼？

母親從旁哭罵：「死仔，你搞到天詠個鼻要縫針啊，以後仲會有條疤遮唔到啊！人地仲要見世面啊，你以為佢好似你咁，打算成世人影相做垃圾隱青啊？」

在家人，甚至世界眼中，他是個不思進取的廢物，每天流連街上攝影自娛，卻不肯乖乖被困監牢般的自修室背誦Quality of Life、Demand and Supply。因此，父母一直也藐視他，一直覺得他是個不成熟、只懂連累的爛攤子。

「白痴仔，幾多歲人啊，學人買部咁貴既相機，以為自己係全職攝影師？呢度係香港啊傻仔，仲係度癡人說夢！」父親提著那被砸破的Likon黑色單反，以及一張女孩的相片──原來在他手中。

「你班主任打電話比我吖，話你成日走堂，唔交功課啊。你再唔上堂，你就要留班甚至退學喇。你睇下你自己……影埋曬D咩野？係電車站度偷影女仔？你個賤種敗類，對唔對得住我？」

同樣的話，從父親口中聽過多少遍了？

「你自甘墮落唔緊要啊，家陣搞到親友知道曬，搞到關家冇曬面啊！你仲要累埋天詠，正一……」父親氣急敗壞，狂怒的用藤條在壞孩子的臉上留下一道道無可挽回的血痕……

夠了，真的受夠了。

「你繼續打吖！」男孩抓起桌上的剪刀，怒砸向父親，「你最好快D插死我，最好死剩你個寶貝女！送埋佢去英國牛津讀書，做律師做醫生，將我丟係垃圾堆填區啊！」

「點解我唔可以有命運選擇權，點解一定要讀埋曬D唔知乜DSE，一定要同人爭入大學，入寫字樓做一世啊？」

「殺咗我啊！我叫你殺咗我啊！」

眼眸模糊一片，或許委屈從不清晰，是社會不讓它清晰。藏起來默默忍受，笑顏相對就好。

男孩踏前，從父親手中奪去那張照片，掃跌桌上的補習筆記，瞄了一眼門上寫上「我的志願」的畫作，那提著相機的火柴人──畫作右上角是一個紅色的「A＋」。

怎麼大家都要這麼虛偽？

男孩在大街狂跑著，在海邊停下了腳步，侷促讓他喘不過氣。夕陽黯然褪色，儼如從不存在般。

男孩再度察看左手的半張「照片」，那是小詠不肯給他的硬卡紙。

手顫抖不已，卻遠遜顛簸的情緒。

哥哥：生日快樂，我愛你。

是張未完成的生日卡，小詠還未把心形的邊框剪出來，便遭受親兄暴力的對待。

說什麼回房溫習，原來只是不想在剪好它前被自己發現吧？

第一滴眼淚不爭氣的掉落，再沒有抑制的可能。

她鼻上的傷疤想必抹不走吧？她所承受的心理陰影想必抹不走吧？

男孩哭崩成淚人，在欄杆旁倒下，墮進不見底的深淵。

「對唔住啊……小詠……係哥哥誤會咗你……」男孩抹不掉不止的淚，欲彌補缺口卻有心無力。

對不起……但說這些話又用處何在？

男孩呆坐良久，淚才疲憊的停住。他仰望被繁華污染的夜空，渲染橙紅的無垠讓他很是窒息。

這座孤城太恐怖，一切也很不妥……很想逃離……很想逃離……

不要哭，唯獨你的眼淚不能掉下。

你或許與眾不同，但千萬不要軟弱地臣服於主流。社會催迫你去成為那種一式一樣的人，僅是因為他們需要這種人，維持那扭曲的世界。

我衷心的，恨你們每一個。

男孩低頭顧著手上唯一一張沒被剪碎的作品，那電車總站裏的微笑，卻很快抬起頭來，雙拳握緊。

要證明給庸俗無知，不敢活出自己的人看，自己絕不會輸得一敗塗地。

男孩抹乾混雜軟弱和愧疚的淚，仰望那醜陋無星的污空。

就算世界把我唾棄推到絕地，也絕不再自欺。

被離棄於孤雨裏。

選擇被雨離棄的，是怯懦的他們。

＝＝

視線是一片模糊。

我被某人輕輕扶起，剛才一直躺在石屎地上抽泣，近乎喪失意識，無法留意周遭的事態。

「唔緊要……你慢慢黎……透陣氣先……」一把柔弱女聲從旁傳來，聲線夾雜了擔憂和欣慰。

撕裂般的頭疼，迫使我端出了後袋的藥丸，吞食了一粒。

「翔？翔？你係咪翔？」身旁的女聲渲染半分的疑惑，就像質疑著我的身分般。

理智瞬間恢復，終於看清身旁女孩的樣貌……烏黑的中分長髮，沾點Babyfat的臉蛋配以水汪汪的眼眸……粉紅色的襯衫，灰色的布裙……是林逸山紀念中學的校服……

葛韻初，MK初。

起初數秒，我簡直不敢信自己真的重遇到她。

「係你……係你……」我的情緒泛起波濤，差點忍不住擁了過去。我盯著她同樣悸動的雙眸，此刻有點否極泰來的感覺，突然覺得她很可愛……

「翔，我塊面……做咩？」她歪頭，睜開雙眸。

「啊Sor，冇野。」我難為情地別過頭，環視四周的朦朧。面前是3米高的鐵絲網，鐵絲網的對開門旁……是文杰和James。

他們三人都安好……從隧道來到這裏了嗎……

我驟然記起剛才的驚險……剛才差點關不上門，讓那獰笑瘋子衝進來……若非他們三人出手相救，下場必定不堪設想……

「翔哥哥……」小穎從旁跑來，小臉蛋鋪滿焦心的淚。看她腫紅的小鼻子，我才記起剛才不小心擊中了她……

「你個鼻有冇野？」我淡然的道，內心卻揪得很緊。

她一手拭去淚水，搖頭並擠出笑容。不知怎的，她的笑顏讓我感到了一陣豁然。

「咁你唔好喊喇，整濕塊地要人抹又俾人鬧廢青架喇。」

「哼，你未又係喊，廢青。」小穎甜絲絲地傻笑著，替我拭去眼角的濕潤。

「喂你，電車男，又溝到女喇？」是不太友善的語氣。

我抬頭看著鐵絲網旁，身穿校服的文杰──仍然是不扣鏤不涉衫，露出那件黑色背心，黑褲子配上尖尖的啡色皮鞋。

「你係邊個？」

我的視線移至文杰身旁的James，駭然發現那瘋子尚在門的另一邊，跟James僅一門之隔，甚至還在用刀敲打著鐵閘。

「嘻嘻嘻嘻……全部……都會死……好痛……好痛……」

更添違和感的，是James一臉淡然地靠在閘門前，從不擔心瘋子會將他碎屍萬段般。我懷疑過James是否天生缺少了什麼，以致從來沒有顯著的情緒。

「你係邊個？」他木然地盯著我，就像一個陌生人一般。怎麼了，不認識我嗎？

「做乜姐你。」我猶疑片刻，皺起眉頭。眾人一片死靜，直到James淡然一笑：「我都係想確定你冇痴線姐。」

「都就黎。」我無奈苦笑，凝視推撞著鐵門的瘋子，「果個人先係痴線。」

「嘻嘻嘻嘻……」那令人慄然的詭笑，彷彿透露著將我們屠光的欲望。

「好得人驚……」韻初臉色蒼白，魂不守舍地遮掩著視線。

「好喇好喇，What happening here？有冇人話我知？」連小學程度的Grammar也不懂的文杰盯著我，「你個新歡又係邊位啊？」

「杰！你唔好咁冇禮貌啦，嚇親小妹妹喇……」韻初皺起眉頭，步至小穎身旁，「唔洗驚，我地係翔既同學黎，之前失散咗。」

小穎則鼓著臉，燦爛一笑：「我叫夏舒穎，你地可以叫我小穎啊，同翔哥哥係隧道遇到，就黎到呢度──」

我手執電筒站起身：「講還講，遠離呢個痴線佬先，佢真係好危險，我用文杰條命保證……」

「我同意，單單文杰一個痴線佬已經係可承受極限。」James懶理文杰的問候，往前方的霧走去，眾人則緊隨他的步伐。

儘管，我根本不知他打算走到哪裏去──前方只是一片模糊的灰白。

前路兩旁再無雜草，映入眼簾的是迷霧包圍下的石屎地。

「點解我落電車既時候，遇唔到你地？」我思慮片刻，由於疑問排山倒海，唯有先這樣開啟討論。

「點解問D咁奇怪既問題？」文杰疑惑地看著我。

「嗯？我地搭同一架137號黎呢度架……做乜姐？」

誰知，三位同學聽罷都止住了腳步，並往我看過來，就像我問了「點解小明跑得快過架巴士」之類的問題。

「翔，你講緊咩……」韻初終究劃破沉默，疑惑不像裝出來。

「咩啊……」我苦惱著該如何簡單歸納一切，「我地食緊放題……然後我地搭電車……電車就去咗果條隧道喇……你地冇印象咩？」

「你講緊廣東話？」文杰聽得有點不耐煩。James按住了他，示意大家繼續前進：「天翔，你由頭到尾Summarize一次成件事？」

我嘆了一口氣：「個故事供樓期咁長……我同芊琴搭往堅尼地城既尾班──」

「芊琴做咩？」韻初嘟著嘴。

我凝望著韻初，內心是莫大的衝擊。

「我講緊既係沈芊琴，唔係章千琳喎。」

「係啊，做乜姐，我地點會聽錯姐。」文杰哭笑不得地撥弄那浮誇的飛機頭。

他們……終於記起芊琴了……真的記起了……芊琴是真的……

但是，為何在現實世界忘記，來到這裏卻突然記起？難道，必須來到異世界後，大家才會記起曾經失去「存在」的人？

我思索片刻，將一切來龍去脈，由跟芊琴乘搭尾班車到逃跑至鐵絲網，向他們娓娓道來。

這個經歷……簡直可以寫成一篇小說啊，重點是主角拯救小妹妹實在太帥了。

我把最後一句說完，喉嚨乾澀不已。文杰和韻初卻目瞪口呆，一聲不響。

「翔……」韻初再次啟齒，「你講過既前半段……我地都冇經歷過。」

什麼？

James脫下黑色粗框眼鏡，神色凝重的道：「I try to make it concise，我、文杰、韻初，係同一架電車醒翻，電車入面冇任何人，而我地醒翻之後，唔記得事前經歷過既野，亦即食放題、點樣搭137號電車黎到呢個異世界。」

我愣住，看著一臉淡然的James。忘記了……怎樣來到這個世界？

「我地三個黎到呢個世界之後，似乎喪失咗Short Term Memory，唔似天翔你咁記得之前發生既事，原因未明。」James謹慎看著前方的路，「不過先假設你講既所有野係Fact。我地落咗電車，如你所講去咗條隧道，但遇唔到無眼女人同埋『Stay or Turn Scarlet』。我地沿車尾方向走就逃出咗隧道，之後遇到既事就銜接到你既版本。」

很亂……很亂……James卻輕而易舉的，歸納了我所說的全部。

「明明果條係輪迴隧道！我同小穎親身經歷過，走極都係去翻架電車既位置！」我堅持著，可韻初卻急忙安撫道：「我地唔係唔信你啊，其實我地都一頭霧水，唔知點解黎咗呢度，唔知到底發生緊咩事──」

「唔會一頭霧水，」James把弄著手上的眼鏡，「歸納天翔既經歷，我已經有一個完美既畫面。」

「吊咩癮姐你，」文杰不忿的調侃道，他實在煩厭得離譜，「完美畫面係咩意思啊……」

「Perfect Picture。」James一笑置之，「譯翻做中文係完美畫面。」

我明白James的意思。James作為一個忠實的懸疑遊戲、小說迷，每當看到故事的三分一，便已經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理論解釋真相，他將之稱為「Perfect Picture」。可怕的是，那些混雜證據與猜測的「Perfect Picture」，總跟真相不差多少……

難道他的腦袋，是因為裝下太多分析細胞，容不下情緒嗎……

眾人再沒有說話，就在微雨的石屎上走著。我們就像在廣闊無垠的空地遊走，步行接近5分鐘了，仍然未見任何的事物──除了四面八方的濃霧。

「前面……」小穎終於劃破沉默，聲線卻透露萬般訝然和恐懼。

「咩事？」我回過神來，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其他人相繼看到了十數米前的景象，也不禁停下腳步。

久違的悚然，再次攀滿敏感的脊背……

前方是另一層鐵絲網，鐵絲網內卻是一棟單棟建築，白色的建築。由於迷霧阻隔視線的關係，根本判定不了它的高度，以及它的形狀。但是，從那白色外牆以及一個十字標誌來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