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藍默蝶》 - Chap.12 - 死神的使者

謠言比燎原之火蔓延得更快，不出數日，上至美術總監，下至清潔幫工皆對希文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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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語傳到高原耳中，也不管下屬對他分居一事有何猜想或聯想，照樣毫不避嫌地挺護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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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播無中生有的謠言乃本刊大忌，關於這一點，入職時我已開宗明義地跟你們交代過了。」高原的語氣無限權威，「誰若連這最基本的宗旨也無法堅守，暗地裏中傷同事，也就是跟《Edge》的方針背道而馳，相信我們很難合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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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關於傳言是否無中生有這一點，其實高原早八百年前便已確認過了。出言恫嚇，不過是為了阻止真相進一步曝光的手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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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大概沒有誰比高原更了解這些年來，希文是如何背負着死亡的陰影活過來的。就是因為太清楚，才會主動招攬她；因為太清楚，所以比誰都疼她保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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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賀霏要放棄他，即使全世界也誤解他，高原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放着希文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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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那一年，是希文的一句話，將高原從絕望中拯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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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比高原小四歲的妹妹因車禍重傷入院。就在醫院的長廊上，高原初次遇見還在唸初中的張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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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守候妹妹進行急救手術的高原本就無暇多管閒事，然而注意力還是不由得被長廊另一端的吵鬧聲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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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男人失了常性般猛搖着少女的肩膀，懇求少女拯救他的妻子，不旋踵，卻又破口大罵少女是怪物、不祥人、殺人兇手，甚至用盡一切最狠毒傷人的言詞，斥罵她冷血無情，連親生母親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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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失去至親至愛的恐懼，大概誰也會失去理智，然而那個面容清秀的少女再怎麼看也不似是那種會謀害親母的人。為人父者，竟如此不留情地將一股怨氣出在女兒身上，向來不平則鳴的高原自然看不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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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失去愛妻的同時，少女何嘗不正承受喪母之痛？憑甚麼要她當出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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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不由得對少女生出同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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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大概跟妹妹高晴差不多年紀，然而她那眼神……那絕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生應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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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眼中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悲慟深深觸動了高原。然而真正叫高原訝異的，還是年紀小小的她竟冷靜地默默承受父親的一切指責，那雙靈澈的眼眸，甚至流露出一絲被傷害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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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惻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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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父親誤會了，她並非冷漠無情，她只是自暴自棄 ── 失去了母親，其餘一切也再沒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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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冷血還是熱情又有甚麼分別呢？這世上唯一能夠了解她，願意聆聽她內心說話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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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妹妹的情況已夠高原焦躁不安，然而他還是忍不住上前安慰被父親扔在一旁的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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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吧？」高原遞上剛自販賣機買回來的紙包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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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希文接過紙包飲品，「是爸爸大吵大鬧騷擾到你吧？不好意思，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難過得無處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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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替希文不值，「再無從發洩，也不該拿自己的女兒出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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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希文解嘲地牽牽嘴角，「他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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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高原的正義感發作，不知恁地火冒三丈，「就是這種逆來順受的態度，縱容他如此對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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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希文轉身把手肘擱在窗櫺上，「還是我的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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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一怔，「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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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眼前這個少女有自虐傾向？不然幹嗎硬要把過錯怪在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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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真的。」希文回眸一笑，「他會對我生氣，其實已是一種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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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大惑不解，「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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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這些了。」希文啜一口果汁，「你呢？會站在這兒，代表你也在等誰平安歸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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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文的話，高原是聽得懂沒錯，可是總覺得那番話措辭怪怪的，「嗯。他們正為我妹妹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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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間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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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指向角落裏，正亮着燈的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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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文上下打量眼前這個憨直善良的青年 ── 要是他曉得父親因何遷怒於她，還會同情她安慰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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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文由衷感謝，「你真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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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高原愈來愈不明白這個說話反應都異於常人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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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嗎？」希文坐在長椅上，以腳尖在地上畫圈，「明明擔心得要死，卻還跑過來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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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彷彿過了足足半世紀，胸口透着汗印的醫生才推門而出，似乎正向跟隨在後的護士吩咐工作上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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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一個箭步上前追問，「我妹妹傷勢如何？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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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脫下口罩，「手術成功，不過令妹尚未恢復意識，須轉往深切治療病房作詳細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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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切治療？甚麼意思？」高原本已繃得極緊的神經受不住如斯刺激，「不是說手術成功嗎？那為何她還沒甦醒過來，反而要轉送到深切治療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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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上前阻止高原步步進逼，好讓疲於奔命的醫生離去，「先生，你站在這兒會妨礙我們和令妹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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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匆匆閃到一邊，待護士把仍然昏迷的高晴自手術室推出來，方又失控地撲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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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文上前勸止，「她剛動完手術，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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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這才頹然跌坐在長椅上，一張臉埋進掌心，整個人猶如一個絕望的黑洞，無止盡地吸收着四周的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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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醫院……有許多黑揚羽。」希文略頓，然後肯定地說：「不過放心吧，牠們並沒有落在你妹妹肩上，她會康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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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揚羽？」這一次，高原並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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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正想問黑揚羽到底是甚麼，跟高晴能否康復有何關係，希文即指向剛從他們身邊經過的一位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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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你妹妹會好的。」希文嚅聲道，「反而是他，他被黑揚羽盯上了，恐怕過不了這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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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不過這星期？那個健步如飛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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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開始懷疑希文一家人的神經都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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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星期後的某一天，高原到醫院探望康復進度良好的高晴，正要向護士借用生果刀，才無意間聽見她們相約明天一同出席徐醫生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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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想到，徐醫生那樣年輕……」護士甲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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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病患者的年齡，近年確有大幅下降的趨勢。」護士乙感喟，「徐醫生每天救活那麼多條人命，卻竟沒注意到自己的心臟出了毛病……這便是所謂的能醫不自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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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心臟病發的醫生，該不會就是少女當日所指的那一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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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高原冒昧打岔，「你們剛才提到的那位醫生，是否年約四十餘，左邊嘴角有顆黑痣，在急症室工作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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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認識徐醫生？」護士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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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原震驚得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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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少女預言的一樣，重傷的妹妹甦醒過來，外表健康的醫生卻猝然辭世……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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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大學校報總編輯的高原從不相信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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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高原匆匆抓過記事簿，把相關的重點重新組織一遍，運用邏輯再加上一點假設，事情的始末終於有了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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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少女能夠預言生死，那麼一切便變得順理成章，甚至連少女父親的惡劣態度也變得合情合理 ── 雖然生與死並非由少女主宰，她只是誠實地公佈結果，然而聽在父親耳中，便猶如女兒親手奪去母親的生存權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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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連少女自己也落入了自責的圈套吧，所以才會自虐地說父親再恨她亦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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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以鉛筆鄭重地圈起「黑揚羽」三個字 ── 以上的種種假設，完全建基於這種叫黑揚羽的東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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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少女所指，被黑揚羽盯上的人都活不到幾天，那個醫生的死，正好支持了她這論調。就目前的表面證據顯示，可能性只有三個：一、少女神智不清，胡言亂語；二、她在編故事；三、她所講的一切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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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少女並非語無倫次，也沒說謊，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 黑揚羽確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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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存在於世的東西，即使只是一個傳說，該也能在互聯網上找到相關資料或線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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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尋結果卻叫高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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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揚羽確實存在，奈何並沒有高原想像般不可思議，甚至有不少相關網頁圖文並茂地描述這種叫黑揚羽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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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讓黑揚羽跟死亡扯上關係的，只是出於小數民族對未知的恐懼所產生的一個傳說：按記載，由於在結蛹羽化的過程中，黑揚羽會先死而後生，故被某個小數民族視為死神的使者。他們堅信，黑揚羽之所以能夠死而復生，全因為吸去了活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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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回想起少女預言醫生之死時，低垂着的長睫毛下隱隱透出的一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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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陌生人的死，她可以無奈、黯然，可是面對至親呢？預知至親大限將至卻又無法阻止，只能睜眼看着對方離開……單單想像那種無助和恐懼已叫高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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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當日到底是抱着甚麼樣的心情來安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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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狠狠地把之前的假設刪去，然後將記事簿扔到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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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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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門聲強行把高原自回憶的湖畔拉扯回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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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進。」高原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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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文把沖曬好的相片交給高原過目，「雖然未必能順利說服沈烈接受專訪，但我曾答應過小朋友會把這些照片送給沈烈作為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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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得很有水準。」高原把照片遞回去，「不能用在雜誌上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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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一定。照片刊出來，對小朋友未必有好處。」希文把相片放進背包，「那我先到醫院走一趟，祝我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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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期待你的專訪。」高原目送希文爽朗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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