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中，看見整個世界 - 時機

湛墨踏上台灣的土地時，陽光強烈，黏膩的濕氣湧入鼻息，讓他一瞬間幾乎失去方向。這裡與莫斯科完全不同——沒有冰雪，也沒有漫長沉默的黃昏，只有汽車的喇叭聲、人聲鼎沸的巷弄，還有熱氣騰騰的早餐攤飄來豆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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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著行李走出捷運站，眯起眼看著四周。雖然視力已經恢復許多，卻還不夠銳利。某些角度仍是模糊的，像是夢裡未醒的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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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就是她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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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回來的目的。法國的醫生說，術後的視覺仍在重建期，不宜過度刺激。但他心裡知道，真正讓他渴望「看見」的，不是畫作，也不是風景，而是一張藏在記憶裡太久、用指尖描繪過千百遍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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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一間老公寓，那是位於巷尾的舊樓，三層樓高，屋頂還留著些許爬藤植物。房東說，這是個安靜的地方，適合創作。湛墨點頭，沒多問，只想儘快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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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理租屋手續那天，他第一次見到房東——清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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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襯衫，素淨的面容帶著疏離的平和，像是一片風過的湖面。她的語氣禮貌卻不親近，眼神不斷在他身上流連，卻總在他開口前輕輕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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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墨怔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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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臉，那道聲音，他怎會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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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要開口喚她名字，卻在下一秒止住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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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認出他——或者，是不願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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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緊唇角，心底掀起潮水般的複雜情緒。那些在異國建立的記憶，那些雪夜裡的語言課與輕聲低語，難道只有他一人記得清晰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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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余給了他二樓的房間，自己住在三樓。他們就這樣，隔著一層樓的距離，再度生活在同一棟屋子裡，卻像兩條平行線，互不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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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平靜，甚至過分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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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余仍每天照常出門工作，傍晚準時回家。樓梯間偶爾碰面，她會輕聲說：「回來了啊。」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點頭回應。沒有寒暄，沒有提問，彷彿彼此只是普通的房東與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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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夜裡，湛墨卻常常在畫紙前凝神太久，畫筆在她的輪廓上來回遊走，卻始終畫不出她的眼睛——那雙他曾用心記住的眼睛，現在卻像一場遙遠的夢。他想知道，她為什麼不說？又或者，她是否根本就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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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余不是沒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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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眼開始，她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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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髮色，那低啞的聲音，那站姿、那沉默的氣場，怎可能錯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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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不敢承認，不敢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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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離開時，她帶著太多沒說出口的話，太多不能說的歉疚與懊悔。她曾無數次在夢裡見過他回來的樣子，可是從沒想過，會是以這樣近在咫尺卻假裝陌生的方式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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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選擇沉默，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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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他的心已經不再為她停留，害怕她再度靠近，只會破壞他好不容易重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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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晚上樓下傳來畫筆落地的聲音，她會悄悄放慢腳步，貼近牆邊傾聽。有時他會出現在巷口的早餐攤，點一杯溫豆漿，坐在長椅上靜靜看著遠方。她會裝作路過，在轉角多停留兩秒，只為確定他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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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像潛水的人，藏著呼吸，沉在彼此看不見的深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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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深夜，下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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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隆隆，電閃劃過整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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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短暫停電，黑暗將四周吞噬。清余正摸索著回房，樓梯間突然傳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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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那是湛墨的聲音，帶著些微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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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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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靠近她，像是要確認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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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微微抬起，卻在半空中停住，沒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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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還好嗎？」他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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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沒事。」她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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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雨聲在窗外敲打，彷彿天地都屏住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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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們都沒有說破。沒有相認，沒有質問，只剩下沉默裡的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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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究放下了手，輕聲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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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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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逐漸遠去，清余站在原地，指尖緊緊攥住牆邊的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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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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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之間，仍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尚未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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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並不孤單，卻仍在學習如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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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在風雨過後，重新將愛說出口的那個恰好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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