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雕花的窗櫺,在空曠的酒樓大廳裡,切出幾道明亮的光路,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塵埃。
歌聲落定,滿室寂靜。最後一縷琵琶的餘音,彷彿還在樑柱間依依不捨地盤旋。蓮兒與幾位姊妹的舞步,也隨之輕盈地收斂,額角滲出細密的香汗,臉頰上是演練後的紅暈。
「好!好啊!」 角落的八仙桌旁,我們金鳳樓的秦樓主猛地一拍手,滿臉的讚歎與欣慰,對著我說:「不愧是我金鳳樓的頭牌!婉兒,妳這嗓子,這段情,莫說是臨洛太守,便是當今天子聽了,也要為之傾倒!今晚的宴席,就靠妳了!」
一旁的醉春風王掌櫃也連連附和,他一面為秦樓主斟茶,一面由衷地讚歎道:「秦樓主,王某在這臨洛城開了幾十年的酒樓,南來北往的歌舞班子見得多了,便是那從建康來的官家班子,也未必有婉兒姑娘這般風采!我說句實在話,方才聽姑娘那曲子,那嗓音,簡直不似人間所有,聽得我這大老粗,骨頭都酥了半邊!」
秦樓主得意地捋了捋鬍鬚:「那是自然。若非臨洛太守親自下帖,重金相邀,我們金鳳樓的姑娘們,又怎會輕易離開洛陽?」
王掌櫃話鋒一轉,他下意識地朝門外望了一眼,彷彿那喧囂的長街也藏著什麼危險,壓低了聲音,臉上那點市儈的喜氣,被一抹憂慮所取代:「只是……如今這世道,不太平啊。秦樓主,您是從京畿來的,消息靈通。聽說了嗎?上個月,北邊的平陽城……唉,又被那些羯人給破了,滿城老小,十不存一……」
秦樓主聞言,臉上那份得意也收斂了幾分,輕嘆一聲:「何止是平陽,如今整個北方,哪還有幾處真正的安樂土?只盼著咱們南邊的王師,能早日北伐……」
他話音未落,酒樓的大門「砰」的一聲被猛地撞開!
一個店小二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指著門外,喉嚨裡發出被極度恐懼擠壓變形的嘶喊: 「羯……羯人……羯人進城了!快……快逃啊!」
緊接著,是從長街盡頭傳來的、如同潮水般席捲而至的馬蹄聲與淒厲慘叫。
「婉兒,快躲起來!」姊妹拉著我,將我急忙塞進後廂房。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酒樓大門被生生踹開。我從門縫中窺見,三個渾身浴血的羯人闖了進來,帶來了地獄的硫磺氣息。
樓主的哀求聲卑微而短促,很快便被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所終結。我不敢再看,只聽到一顆重物滾落、撞在門上的「咚」的一聲。我死死閉上眼,那雙屬於樓主的、難以置信的驚恐眼眸,卻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
我的世界,失去了畫面,只剩下聲音與氣味。
廳堂中,姐妹們絕望的哭喊與羯人肆意的狂笑交織在一起。我能聽到織錦被撕裂的「刺啦」聲,能聽到酒盞被砸碎的清脆聲,更能聽到骨骼被鈍器砸斷時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每一聲,都像一柄鐵鎚,將我的靈魂砸得粉碎。
哭喊聲漸漸稀疏,從最初數十人驚惶的哭喊,變成了零落的、被掐斷的哀鳴,最終,只剩下幾個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啜泣。
我不敢動,不敢出聲,甚至連眨眼都成了奢侈。我從門縫望出去,前廳的火光將一切染成駭人的猩紅色。大廳中央,他們已經豎起了一個簡陋卻駭人的烤架……
「這個最嫩!哈哈哈!」一個羯人將領粗糙的指甲,狠狠揪著一個穿綠衣歌妓的頭髮。我認得那身衣裳,那是蓮兒!
蓮兒的尖叫聲剛起,便被一根污穢的木棍死死堵住。我不想再看,卻無法移開視線。我沒有看到刀,卻聽到了一種比刀刃入肉更可怕的、濕潤的、細微的撕裂聲。緊接著,是羯人們爆發出的、如同野獸般滿足的狂笑。
我的胃部劇烈痙攣,酸水和膽汁湧上喉頭。我死死咬住手腕,牙齒幾乎要咬穿血管,將所有尖叫與啜泣,連同血肉的腥味一同硬生生吞回喉嚨。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燒焦的皮肉味,混雜著油脂的氣息,從門縫中鑽了進來,直衝我的天靈蓋。
我顫抖著,再次將眼睛貼向門縫。
火光之下,已看不清蓮兒的模樣。那個曾經如百靈鳥般歌唱的女孩,如今,只是一團在火焰上蜷曲、焦黑的剪影。曾經清越的歌喉,此刻只剩下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滋滋」聲。
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在那團黑影之中,彷彿有兩個無聲的空洞,正對著我,也對著這滿堂的惡鬼,做著最後的、絕望的控訴。
空氣中,濃烈的血腥鐵鏽味,混雜著傾倒的酒水與污穢的排泄物的惡臭,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感。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一聲沉悶的巨響,讓我心跳瞬間停止。是與我一同躲藏的姊妹,因過度驚懼而抽搐時,撞倒了屏風。
「什麼聲音?」羯語粗重的發音,像鈍刀刮過骨頭。
腳步聲,踏在血泊裡的「啪嗒」聲,一步步向我逼近。死亡的氣息,濃稠得如同實質。
門,被猛地踢開。
一個滿臉刺青的羯人士兵,帶著猙獰的笑容,將我像拎小雞一樣,從黑暗的角落裡粗暴地拽了出來。前襟「刺啦」一聲被撕裂,一種被剝奪所有尊嚴的極度羞恥感,將我徹底淹沒。
「求……求求你……」我的聲音細如蚊蚋。
他只是粗野地大笑著,準備施以最惡毒、最不堪的侮辱。我閉上眼睛,放棄了所有掙扎,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這一切,都是命。
「嗖——」
一道凌厲的銀光,帶著風聲,像流星般在我面前劃過。緊接著,面前的羯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身體猛地一僵,溫熱的液體狂暴地噴濺到我的臉上。
我猛地睜開眼,透過模糊的血污,看到一個高大勇猛的身影,身穿漢人兵甲。
「走!」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砍倒另外兩名羯人時,一隻寬厚有力的手,將我從地上拉起,毫不猶豫地,拉着我便往廚房的方向逃脫。
進了廚房,他一放開手,我便跌坐在地,劇烈地乾嘔起來。
他推開一個隱蔽的櫃子,露出後面黑漆漆的洞口。「這裡安全,跟我來!」我雙腿發軟,根本使不上力。他見狀,立刻回身伸出手,堅定地扶住我的手臂。
「小心。」他簡單地說,將我輕柔地帶進那狹窄而漆黑的地道。
地道盡頭的密室,比想像中更為狹小。他讓我先進入,自己卻如一尊門神,守在外面。他脫下身上那件沾染著血跡和塵土的外衣,遞了進來,輕輕地披在我的肩上。「妳先休息一下。」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定感。
我點了點頭,跌坐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他又默默地遞進來一壺清水和一塊還算乾淨的布巾。
此刻,周遭的喧囂被隔絕,只剩下我急促的心跳聲。壓抑已久的恐懼與委屈終於決堤。我雙手摀住嘴,肩膀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般滾落。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淚再也流不出來,我的情緒才漸漸平復。劫後餘生的疲憊感如潮水般襲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虛脫。
「多謝你……」我沙啞地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外面的他似乎聽到了,他輕聲應了一句。
「我叫婉兒。」我緩緩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顫抖。
「李墨。」他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簡單而有力。
短暫的沉默後,他又說:「此地暫時安全,妳若睏了,便先睡吧。」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那件帶著他體溫的衣服,以及他所帶來的,久違的安心。在這個混亂的夜晚,這個簡陋的地底密室,竟成了我唯一的避風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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