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中的第二天,漫長的等待讓時間變得格外緩慢。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只覺腹中空空,飢餓感讓我有些心慌。李墨遞過來昨日帶回的粗糧,是一個乾硬的饅頭和幾塊肉乾。我試圖咬下一口,但那饅頭實在太過乾澀,肉乾也堅硬得難以下嚥。我從小在酒樓裡養尊處優,哪裡吃過這些苦頭。
「小姐,用這個。」李墨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帶著一絲暖意。他將角落裡的一個陶罐拿到近前,罐身還帶著餘溫。他輕巧地用火摺子點燃了一根細小的枯枝,將陶罐中的水稍微加熱,然後遞給我一個小碗。
我小心翼翼地捧過碗,將饅頭掰成小塊,泡在熱水中,又將肉乾撕成細條。這樣一來,食物便不再那麼難以入口。雖然味道依然粗糙,但在這般境地,能有口熱食已是莫大的奢侈。我忍不住由衷地感嘆道:「恩公真是見多識廣,有勇有謀。若非恩公,婉兒只怕早已魂歸離恨天了。」
李墨輕聲笑了笑,聲音裡聽不出太多情緒,只淡淡說道:「這些不過是從軍時學來的一些粗淺法子罷了,算不得什麼。」他語氣謙遜,但我心裡清楚,亂世之中,這般應變能力與冷靜判斷,絕非尋常軍士能教出來的。他定是有自己的一套過人之處,只是不願多說。
然而,比食物匱乏更難以啟齒的是,人有三急,在這樣密閉的環境裡,便成了莫大的考驗。我盡可能地縮在角落,只敢在李墨背過身去時,小心翼翼地解決。儘管用盡辦法遮掩,那股難聞的氣味卻還是會散開。每當此時,我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羞恥得無地自容。
李墨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窘迫。一次,當我再次窘迫難當之際,他二話不說,只是從密室的另一頭,拿起一個似乎是廢棄的木桶。他主動將桶拿向地道深處,我明白他是去處理那些污穢之物。那一刻,羞恥感像潮水般將我淹沒。他一個堂堂男兒,竟然為我做這種粗鄙之事。我緊緊地抱住自己,恨不得立時暈過去,不願面對這般難堪的現實。
為了緩解這份尷尬,也為了打破密室裡令人窒息的沉寂,我盡力找些話來說:「李恩公,這地道……當真安全嗎?」
李墨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輕聲道:「你聽。」
我立刻集中精神,屏息凝神。透過厚重的泥土和石壁,頭頂時不時傳來沉重的悶響,那是羯人騎兵的馬蹄聲,帶著震顫,彷彿踩在我們的心臟上。偶爾,還會有微弱而模糊的聲音從地面透下來,夾雜著呼喊、零星的哭泣,以及金屬碰撞的叮噹聲。每一次響動,都像一根繃緊的弦,讓我們神經緊繃。空氣中彷彿瀰漫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提醒著我們,外面的世界,依舊是煉獄。我們只能屏息凝神,等待著這場漫長的黑暗早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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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果然如李墨所言,地面上的喧囂聲小了許多。偶爾傳來的聲響,也只是零星的喊叫或遠去的馬蹄,不再像前兩日那般震耳欲聾。這不禁讓人猜想,是羯人掠劫已畢,還是城中的漢人已然死傷殆盡?或許,兩者皆有吧。無論是哪一種,都讓我不寒而慄,卻又慶幸著自己還能苟活於此。
就在我們都以為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時,密道門口卻突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接著,模糊的胡語傳入耳中,雖然聽不清楚,那聲調中卻帶著不懷好意的粗野。我的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幾乎要跳出來,整個人僵硬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李墨卻依舊沉著冷靜。他緩緩地拔出腰間的軍刀,刀鋒在昏暗中閃爍著微光。隨後,他左手抓起一把細灰,輕輕一彈,將密室裡唯一搖曳的燭火熄滅。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他閉上雙眼,似是在提早適應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
腳步聲,越來越近。沉重的皮靴踩在泥土上的「沙沙」聲,一下,又一下,彷彿直接踩在我心尖上。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那天在酒樓裡,羯人施暴的血腥場景,蓮兒焦黑的屍體,還有那被活生生剝下的人皮,在腦海中快速閃過。一絲微弱的光線從門縫中透了進來,隨後,一個扭曲而模糊的影子,在牆壁上漸漸拉長、變形,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鬼,一點點向我們逼近。我死死咬住唇,連呼吸都屏住了,全身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火光,那道影子,以及伴隨而來的粗嘎胡語,一步步逼向我們所在的方寸之地。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密室門被猛地推開,火光帶著胡人的身影衝了進來——
李墨動了。他一把將手中那把灰猛地撒出,灰塵瞬間彌漫開來,撲向門口胡人的火光。只聽「噗」的一聲輕響,火光瞬間熄滅,眼前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胡人一時之間看不到任何東西,發出驚怒的叫罵聲。
「他媽的!什麼東西!」粗嘎的胡語在黑暗中炸開。
就在他們措手不及的瞬間,只聽刀鋒劃破空氣的聲響,接著是幾聲悶哼與重物倒地的聲音。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待我反應過來時,空氣中已瀰漫開濃烈的血腥味,三個胡人,已然命喪黃泉。
那三具倒下的胡人屍體,在黑暗中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味,再度將我嚇得腿腳發軟。我跌坐在地,身體不住地顫抖,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李墨顯然也意識到這裡不再安全,他當機立斷,伸手將我從地上拉起,顧不上我此刻的狼狽與恐懼,便拉著我迅速離開了那間曾給予我們短暫庇護的密室,鑽回了通往酒樓的地道。
重回酒樓,空氣中依然瀰漫著死亡的氣息,但那股燒焦的皮肉味確實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濃郁的鐵鏽味。地面上的血跡已經凝固,變成暗沉的褐黑色,觸目驚心。這景象依舊是地獄,只是比那夜更為死寂。
李墨拉著我到一處相對隱蔽的角落,讓我先坐下。「妳在此等候,莫要亂動。」他沉聲囑咐,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點點頭,緊緊抓著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外衣,眼神不安地掃視著四周。「李恩公……外面如今是何情況?」我忍不住問道,對外界的未知充滿了恐懼。
他警惕地環顧四周,仔細探查了一番,然後回過頭來,聲音平靜卻透著篤定:「方才那幾個,應是羯人餘下的小隊。聽外頭動靜,大部隊估計已經拔營離開了。」
「大部隊……離開了?」我驚訝地重複,這消息讓我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了些。
「嗯。」他簡潔地應了一聲,隨後便開始在酒樓中四處搜尋,希望能找到一些可用的物資。他動作敏捷而有效率,不多時,便抱著幾樣東西回來了。一袋乾淨的麵粉、一壺清澈的清水,以及一些叮噹作響的碎銀。雖然不多,卻是亂世中最寶貴的救命之物。
此刻,天光透過破損的屋頂,灑下稀薄的亮色。這是我們相遇以來,第一次在真正的陽光下看清彼此。他逆著光,我努力睜大眼,想要看清這個幾次救我於水火的男人。
李墨站在我面前,粗眉方臉,線條硬朗。他的眼神深邃而堅定,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沉穩與殺伐果斷。盔甲上沾染的血跡與塵土,非但沒有減損他的氣概,反倒更添了幾分亂世英雄的蕭索與堅毅,覺得他整個人都散發著可靠的光芒。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即使此刻的我披頭散髮,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身上更殘留著血污與狼狽。但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艷,眼神瞬間凝滯,竟是怔怔地看著我,彷彿時間在那一刻停滯了。過了許久,他才猛地回過神來,耳朵根微微泛紅,略顯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我面前。
李墨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片刻,那絲驚艷顯而易見。他輕咳一聲,收回視線,語氣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絲考量:「婉兒姑娘,妳的容貌過於出眾,加上身上這歌妓的衣裳……若真要上路,恐怕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他頓了頓,眉頭微蹙:「若酒樓中尋不到合適的普通衣物,便只能……從死人身上剝取了。」
我的心頭一凜,雖然感到有些噁心,但在這亂世,生存才是第一位。我點點頭,忍著胃部的不適,起身在酒樓中四處尋找起來。平常存放歌妓衣物的廂房,如今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剩下的也都是殘破不堪的羅裙。絕望之際,我最終只能在一具倒臥在地的婢女屍身上,找到一套還算完整的粗布衣裳。那衣裳帶著血漬與泥污,但至少樣式樸素,足以掩蓋我的身份。我退到角落,背對著李墨,迅速換下了身上那件狼狽不堪的綠羅裙。
待我換好衣裳,李墨又從他帶回的雜物中,尋出一條還算乾淨的粗布。他將布遞給我,語氣鄭重:「此布用來蒙面吧。路上多一分遮掩,便少一分危機。」
我接過布,雖然有些不習慣,但也明白他的用意。畢竟,在這劫後的亂世裡,容貌過於顯眼,的確是引來禍端的源頭。我順從地將布條在臉上繞了幾圈,只露出眼睛。這張曾為我帶來榮耀的臉龐,如今卻成了最需要隱藏的「罪證」。
準備妥當後,李墨領著我來到酒樓門口。門外,三匹戰馬靜靜地立在門旁,正是方才被他斬殺的胡人座騎。它們不安地刨著蹄子,彷彿也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小姐可會騎馬?」李墨轉頭問道。
我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羞赧。自小在酒樓長大,別說騎馬,連馬車都極少顛簸,哪裡學過這等本事。
李墨見狀,也沒多說。他牽過其中一匹,身手矯健地翻身上馬,隨後朝我伸出手。「上來吧,我帶妳。」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將手遞給他。他的手掌寬厚而有力,穩穩地將我帶上馬背。我坐在他身前,緊貼著他堅實的背部,聞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硝煙和血腥味,心中卻感到莫名的安心。
馬匹緩緩啟動,穿過酒樓破敗的門廊,一步步踏上臨洛城的街道。
眼前的景象,讓我的心臟再度揪緊。街道上滿目瘡痍,斷壁殘垣間,屍體橫陳。有身著盔甲的守城士兵,有手無寸鐵的百姓,有年邁的老者,也有懷抱嬰孩的婦人,他們或倒臥血泊,或被吊掛在屋簷下,姿態扭曲,死狀各異。烏鴉在空中盤旋,發出不祥的叫聲,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屍體的腐臭味,以及被焚燒過後的焦糊味,混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我的胃部再度劇烈翻騰,強忍著沒有吐出。然而,背後傳來李墨胸膛的溫熱與堅實,那規律的心跳聲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竟在這恐怖的景象中,給予我一絲難得的慰藉。我下意識地往他懷裡又靠了靠,試圖從他身上尋求更多的安全感。
沿途的房屋大多被焚毀,只剩下焦黑的骨架,間或有零星的火苗在餘燼中跳動。偶爾,我們會看到幾名衣衫襤褸的倖存者,他們目光呆滯,如同行屍走肉般在瓦礫堆中遊蕩,尋找著什麼,卻又像什麼都沒找到。他們的絕望與麻木,比死去的軀體更讓人心驚。
馬蹄聲在這死寂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臨洛城破碎的骨骸上。李墨始終一言不發,他的背脊挺直,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我知道,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承載這亂世的殘酷。
當我們終於緩緩穿過破敗的城門,將臨洛城的廢墟拋在身後時,一陣冷風吹來,吹散了部分瀰漫的惡臭。但那些血淋淋的畫面,卻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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