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醫師戰國行 - 第二話《拒絕被救的人》

自從救下那名被認為是「妖怪附身」的小女孩後，診療所的紅十字木牌雖然沒被砸掉，卻也沒帶來預期的病患。

每天來最多的，是遠遠偷看的村民與背後的耳語：

「她是活神明吧？」

「不是啦，是狐仙上身，才會知道那麼多奇怪的事。」

「你有看到她那根吸血的銀管嗎？說不定能奪人魂魄。」

我照樣每日晨起開門、擦拭器械、整理藥品。窗外人聲喧囂，窗內空無一人。

他們畏懼我。他們觀望我。他們甚至連「死」都比相信我來得簡單。

我告訴自己要冷靜、要習慣、要理解這個時代——但有時，連我也會懷疑：我這樣的存在，到底是為了拯救人，還是擾亂命運？

我沒有氣餒，只是靜靜等待。

直到那一刻到來。

黃昏時分，門外傳來急促敲門聲。

「白衣大人！快救命啊！」

我拉開門，只見兩名壯漢抬著一個氣若游絲的中年男子，一條腿腫得像樹幹，皮膚發黑發亮，傷口處膿水滲流不止。

男子虛弱呻吟，嘴唇發紫，意識模糊。

「這是……」我一眼辨識：「蜂窩性組織炎合併敗血症前兆。」

（註：蜂窩性組織炎是細菌感染皮下組織，若不及時治療會擴散，細菌進入血液則引發敗血症，致死率極高。）

一旁的婦人緊緊抓住我衣角，跪倒在地：「大夫！所有郎中都說他活不過今晚……他是我相公啊……我……我不信什麼妖怪，我只信你……」

「救命……求求你……」她低頭顫抖，連語句都破碎了。

我深吸一口氣：「抬進來，我會盡力。」

「等等！」一名老人突然喝止，「妳要把他交給妖人嗎？！她那銀針不是為了吸血，是為了攝魂！」

婦人猛然抬頭，雙眼泛紅：「如果這樣能讓他活，我寧願他的魂魄被奪走，也不要眼睜睜看著他死！」

她回頭望我一眼，眼神帶著哭腫後的堅決。

就在這時，男人似乎清醒一瞬，眼皮微動，喃喃開口：

「別……讓我……變成妖怪……我……不想……這樣活……」

我怔住了。

我想說什麼，卻一時啞口無言。

這是第一次，有人直白地拒絕被我救。不是因為技術問題，不是因為藥物匱乏，而是——

他寧願死，也不要成為「異常」的活人。

我猶豫了。

一瞬間，我居然懷疑：我這樣的行為，是不是在扭曲死亡的秩序？

我真的是為了救人？還是只是為了證明我的醫術？

但婦人突然跪伏在地，對著我磕頭三次

「就算他醒來會怨我，我也要他醒來……求求你……」

我握緊拳頭，咬牙點頭：「抬進來。」

【前置準備】

病人被放上診療台後，我開始測量生命徵象。

高燒、低血壓、急促心跳、反應遲緩，尿液呈深褐色。

「腎功能也快不行了……」我喃喃。

我迅速取出生理鹽水與升壓劑，插入靜脈針頭開始輸液，並裝上簡易氧氣面罩給氧，穩定他的循環。

接著，我朝屋角走去，打開鋁盒，裡頭是用乾燥包密封保存的一套拋棄式手術布與器械包。

我將鍋水煮沸，把雙手與前臂徹底清洗三次，再浸泡於稀釋酒精中一分鐘，接著戴上無菌手套，穿上隔離衣與護目鏡。

（註：手術前洗手與無菌操作能大幅降低感染機率，是現代外科的基本原則。手套與衣物都必須保持滅菌狀態，否則細菌可經由手術傷口直接進入體內。）

「她在幹嘛？洗那麼久的手？」一名村民竊竊私語。

「我聽說陰陽師除靈前也會這麼洗……一定是儀式……」

我沒理會。拿出一小瓶異丙酚（propofol）與嗎啡注射劑，開始準備麻醉。

「我要給他注射麻醉，減輕痛苦，防止他在手術中劇痛昏厥。」

「麻……什麼醉？」婦人睜大眼，「你是說，要讓他睡著？」

「對，但不是普通的睡，是讓他全身肌肉放鬆、不痛不動，才能處理創口。」

我緩緩推注劑量，病人呻吟聲逐漸停歇，呼吸穩定。

「他……他不會死了吧？」村人驚恐地問。

我望著那張蒼白又扭曲的臉，輕聲說：「他現在睡著，是為了活著醒來。」

但我心裡，卻湧上一句更難回答的話：

如果他不想醒來呢？

【手術開始】

我掀開壞死皮膚，膿液如噴泉般衝出，混合血水與肉屑，整張布巾瞬間被染黑。

一名壯漢目睹此景，轉身狂奔出去嘔吐。

「這不是妖氣是什麼？他的腿裡怎麼會流出……黑水？」

我一邊用吸引管負壓抽膿，一邊解釋：「這是壞死組織溶解後產生的毒素液體，如果不清掉，這些東西會繼續向上擴散，全身壞死。」

「你……你說得那麼理所當然，但你怎麼知道哪裡該割？」

我舉起鉗子，夾起一塊組織：「你看，這邊色黑無血，這是死肉；而這邊紅中帶血，是還活著的肌肉。」

（註：判斷壞死組織通常依顏色、彈性與出血狀態。壞死部位無血管、發黑、失去彈性，會產生惡臭。）

婦人咬著唇顫聲問：「可是你真的……要把他肉割掉嗎？」

我沒回答，怕自己語氣會不穩。

「這叫清創，是活命的最後手段。」

我用手術刀與剪鉗小心分層切除腐肉，每切一刀，我都停一停、觀察病人血壓反應與滲血量，再繼續。

但越是熟練的動作，我越覺得空虛。

他說過他不想變成妖怪，不想被這樣切開。

而我，正在違背他的意願，一刀一刀剝開他的身體。

我是為了救他，還是為了不讓自己失敗？

我甚至一瞬間想過：若他死了，是不是反而成全了他？

我搖頭，強迫自己集中。

膿液清理後，我用無菌紗布沖洗傷口，然後灑上銀離子抗菌粉，最後以吸水紗布包紮，固定。

【術後觀察】

手術結束時，夜已深。

我坐在病床旁，手套與護目鏡上沾滿乾涸的血跡。

村人們紛紛後退，有的嘴裡喃喃：「她剛才對著病人開膛破肉……那是解剖吧……」

「從來沒見過這種術……郎中只會針灸或貼藥膏，哪有人這樣……動刀的？」

「這叫開刀。」我站起身，直視眾人。

「你們說病是鬼，是神罰，是邪靈——但今天你們親眼看見，那些能殺人的病，其實是能看、能聞、能切的東西。」

「這條腿不一定保得住。但他的命，今晚已經被我從死神手裡拉了回來。」

我留下兩瓶抗生素吊劑與解熱止痛藥物，吩咐婦人每四小時更換敷料、觀察尿量與體溫變化，然後收拾器械，回到後室。

窗外蟲鳴如潮，但我知道，這夜注定無眠。

【眾聲喧嘩】

第二天，病人醒來了。腿雖然疼痛腫脹，卻能說話、喝水、排尿。

村裡一陣轟動。

「那女人……居然真的把死人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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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看到嗎？她還說那是『菌』什麼的……不是妖咒？」

「也許她不是妖……但她不是我們世界的人。」

反對聲也更強烈：

「這種術法若流傳開來，郎中就都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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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她遲早會招來天譴……那不是凡人該掌握的力量。」

那天傍晚，有位老者悄悄走進診療所，低聲說：

「我最近一直在咳嗽，身體發熱……妳……可願一看？」

我抬頭望他。

原來轉機，不是來自一次神蹟，而是從一個人，願意放下恐懼開始。

【尾聲】

夜裡我望著那條被我親手清創過的腿傷，思索著。

一個被所有人放棄的病人，我救了回來。

但換來的，是懷疑、恐懼，甚至憎惡。

最可怕的，是我自己都不確定——

我到底是拯救了他的生命，還是玷污了他的死亡？

那個聲音不斷在我腦中迴盪：

「不要讓我變成妖怪……」

我明知道那只是迷信，可我卻割開了他的身體，違背了他在死亡邊緣的最後意願。

那麼，醫師的義務，是拯救生命？還是順從社會對死亡的定義？

或者更殘酷地問——當生命本身拒絕被救，醫師還有權力出手嗎？

我仍沒有答案。

但我知道，如果那天我什麼都不做，我會一輩子無法原諒自己。

【備註】

（註：蜂窩性組織炎與敗血症的急救流程，在現代醫學中需配合抗生素、高流量輸液、清創、甚至截肢處理。手術前的無菌處置、麻醉、術中監測與術後觀察，為病患生死存亡的關鍵。該情節屬醫學事實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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