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遲到了。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gf8kXWkvg
這小女孩對那間豪宅連最基本的概念也沒有，她說Larine搬家了，她沒去過新家。Larine就是三月的前妻，現在她跟男朋友與女兒住在位於半山的豪宅中。對我這樣的窮人來說，豪宅是只存在於廣告中的夢幻商品，半山的路上車比人還多，當然坐計程車去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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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是個小話匣子。
雖然她對兩人獨處還有點不自在，但努力不讓氣氛冷掉，斷斷續續跟我說話。我想，這也好，比起筆錄問答當然是普通的聊天更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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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動作一頓，我有這樣的想法是否已開始想像如何治療他們了呢？明明我在今早還是猶豫不決，但是艾莉兒的突然出現像一棒突然的全壘打，瞬間扭轉了局勢。
三月真的是多重人格。這只是實在……太有趣了、太有挑戰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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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抹一抹臉，咬著食指關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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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動送上門的多重人格患者簡直跟天掉餡餅差不多！換作是別的更有能力、野心跟經驗的醫生或心理學家，可能半秒不到就扯著三月的頭髮進屋兼包豪華食宿了，管阿密是不是前科殺人犯又有多危險，以此賠上半條命都願意。世上多少個多重人格患者？又有誰會像我般瞻前顧後？
小目標是融合阿密，最理想的就是融合所有人格。至於三月最後打官司贏不贏、能不能獲取探視權，那根本不干我屁事，到時候自然有一噸各式專家去評估（若融合阿密後他還是那麼暴力危險，他就洗洗睡吧）。
聽起來我不抓著機會去試就太傻了，對吧？誰會蠢到把他拱手相讓？我就算沾個多重人格治療團隊的邊光也少奮鬥十年啊？還可以打臉那群在實習中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的老頭們……
我在腦中左右互搏，衡量著危機與前途。艾莉兒倒是不停說話。她像滿怕寂寞的。
呵，她是把三月的份量都說光了所以三月才會變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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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三月的女兒叫小喬。
她說，他們很少坐計程車，因為身上的錢很少超過三位數。
她說，三月很喜歡慢慢走路，因為他喜歡拍照，累積了很多底片但沒錢沖印。
她說，阿密很討厭她。
她說，Larine比阿密更討厭她，所以到了大宅之後，三月會出來接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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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思Larine到底要怎樣跟一個多重人格者交往跟結婚？他們還有個女兒呢！但Larine討厭艾莉兒這事聽上去也不假，畢竟應該也沒人想老公做些小女孩舉動跟嚷著穿裙子吧？雖然三月的婚姻很短暫，但我會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多重人格患者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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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計程車之後還有一小段斜坡要走。
我走在前頭握著手機看地圖找豪宅，只知道每一間房子都相距他媽的遠。艾莉兒落後我一點，然後再一點，然後再一點一點一點……漸漸地，我完全感覺不到男人的存在了。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dnRhdIYvZ
「艾莉兒？」我轉頭，停下來等艾莉兒。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6KaKfZK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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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包包中只有玩偶、證件之類的東西應該很輕，但那段小小的斜路讓她爬得比攀山還辛苦，胸口微微地起伏著。此刻，艾莉兒怨恨地仰頭瞪著我，緊抓著包裝精美的書本，「You should wait for me！」（你應該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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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嬌慣的大小姐……五歲還真是難搞的年紀，我真希望這個分裂的人格可以有十五歲。
我站在原地等待，艾莉兒的步伐很窄，不是一個正常男人該跨的距離，看起來還真悠閒，不過這應該是艾莉兒做得最好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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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離我還有數步時竟向我伸出手。即使心知肚明她想我做什麼，我半秒就假裝不懂。說笑！誰想要牽一個大男人的手啊？
艾莉兒完全看穿了我的反應，於是堅持沒有放下手。彷彿我不牽著她的手，她下一秒會滾下山坡，最少要花幾小時再重新走上山頂。我幻想此時的她心底已是一貨櫃的髒話，然後三月告訴她女孩子最好別說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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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著小孩走一段路會令你覺得丟臉嗎？」艾莉兒的掌心朝上，等待我的手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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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不防向我發了一箭，這箭真要命，又深又準完全正中紅心。明明爬這段小斜坡不喘，現在我忽地也很想喘氣了……好吧，反正四下無人，為什麼不？
我現在牽著的是艾莉兒，又不是三月或阿密。
就算這樣想，也無法改變我跟一個男的手牽手的事實，而我從幼稚園畢業後就沒試過了。我的指頭疊上男人的指頭，只是輕輕相碰。男人的手帶點冰涼，我扯著他兩根指頭，就這樣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既難受又彆扭地繼續向前走。
我抱著必死的決心才走了兩步，頸後就掠過一陣呼吸，是艾莉兒突然快跑了兩步，現在她只落後我一點了，肩膀跟肩膀間只剩兩指寬的差距。
我的心被嚇得一震，說不出話來。
不是怕阿密突然跑出來咬掉我的耳朵，純粹是緊張而已。
一下子跟昨天還是陌生人的男人縮短距離，簡直像直奔三壘。竟然會為牽病人的手而緊張，我以後還要在精神科這行混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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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知道有些精神病患者的反覆無常，要求有多奇怪也不稀奇了，我總得習慣，然後儘快把他變成別人的麻煩，而不是我的。我想好了，這樣從天而降的寶貴機會我才不要放走，只要完成資料搜集，我會一腳把這危險份子踹出去而且……
男人的手滑進我的掌心。
他的指腹擦過我的掌心，他竟如此輕鬆平常地……整隻手滑進來，然後握住我。
我沒有停步，只是轉頭看向男人，想確定他還是不是艾莉兒。那男人沒有看我，正專注地看著前面那間大宅。他自然得彷彿他剛剛牽的是他的情人。我光看他的側臉根本無從分辨此刻的他究竟是誰。即使他握著我的手，我們肌膚相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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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為此而感到煩躁，心裡七上八下的。我想，沒一個醫者想在面對病人時處於劣勢，但只要冠上病人這詞，一切都似乎顯得不重要了。區區的生理動作對比起拯救一個人的精神是多麼渺小，醫學操守容不下沙粒般的在意。
男人的手比我大，如果兩掌相合，他的指頭會高出一點點。他的手指修長，長期握畫筆的關係吧，因此帶著硬繭。這樣說起來，我的手比他的還細皮嫩肉的。我們十指交扣，他的手指纖長，像鳥的骨頭。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aIhjSWK6v
鳥的骨頭。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RDtzAzsZp
我在心底重複一次，覺得自己形容都真貼切。
這個跟我差不多高的男人，瘦瘦高高，身體好像會散發出廉價肥皂的味道。他穿著高領的運動外套，斜揹了圓桶型的包，那包又舊又殘。他怎看都像個熱衷運動的大學生，卻經歷了超乎想像的人生。他日復一日地往返監獄與醫院，與每個曾是陌生人的醫生共同與這頑病抗戰。
這個男人，還真是外表看不出來的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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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摩擦一下鼻子，突然有這樣的想法。而三月現在還經歷人生另一件大事紀，他想爭取女兒的探視權。在我聽起來地動天搖的大事，說不定對這個男人來說很輕鬆平常吧？畢竟他以前經歷過的也不少。
這樣想就覺得好不甘心，真可恨啊！這男人明明看起來很乖巧、很不堪一撃。我就是用兩輩子加起來的轟烈度可能也不及他半生吧……竟然要去羨慕一個精神病患者，這樣潦倒的自己也太悲慘了，靠幫助他以換取虛榮也真的有點窩囊又卑鄙。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TdEjKYqCp
他說，他要殺死阿密。
那不是假的。
這樣胡思亂想著，握了一段時間的手開始生出微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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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於找到大宅，大閘外頭冷冷清清沒有人煙，左手邊有個停車場，更誇張的是三月前妻請來的人還不少，停車場都爆滿了。這個豪宅一定夠大，也許客人聚集到後花園去了所以在前院才聽不到半點聲音。
我左顧右盼想找個人，跟我牽手的男人拉一拉我的手。我轉過頭去，他對我笑，笑得很燦爛。我就知道是她，是艾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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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透，你知道嗎？你是個很囉嗦又古怪的人。」艾莉兒用指尖用力按了按我手心，以五歲小女孩的坦率直接說：「但你很不錯，I like you。」（我喜歡你）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yq5NS0SGi
明知道只是孩子的單純直率，卻讓我一時間心跳漏拍，彷彿被委以重任。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DhBr3td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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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兒快速地瞄了瞄大宅一眼就移開視線沒再看了。我很好奇她到底在害怕什麼，房子裡又沒養什麼凶禽猛獸（好吧，可能有，而我永遠是最後知道的一個）。
「Protect me.」（保護我）艾莉兒直視我的眼睛，掐了掐我的手。我似能從交握的手中感受到她的恐懼，她的手沒有發抖，但這樣比發抖更可怖。「Promise me, you will protect me.」（答應我，你會保護我）
艾莉兒看得那麼深、那麼深。
我不知道她從我的眼晴中看見了什麼，只希望不是負面的信息。然後我在什麼也不知道、不清楚的情況下就點了點頭，答應下來——我就是這麼犯賤。
也許宅子中有像阿密般的怪物；也許更糟糕，是三個阿密總和的怪物，不只殺人還會吃人；也許她剛剛說喜歡我是討好我的伎倆，只因為她想我捨命保護她，但誰能在她的注視下拒絕她的要求？天方夜譚嘛。
我點頭之後，幾乎是立即地，艾莉兒的瞳孔開始搖擺，一秒後定住了。他雖然面對著我，卻像是注視著空氣中某一點。貼在我手心的手指動了動，然後慢慢地脫出我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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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出來了。
三月舉起包裝好的書本，輕輕撫摸去感受包裝紙的冰涼，似在猜測到底裡頭是什麼──即使他早知道是什麼，他從艾莉兒的眼睛看世界及分享回憶，他們具有共存意識。
三月拆開包裝紙，破洞中出現美人魚的眼睛跟尾巴。他拔出牛仔褲袋的筆，直接在手背上寫字（我懷疑他可以隨時隨地變出一枝筆）。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ryJMlww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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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買給她了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jZ4cqNz6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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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別人在自己身體上寫字，不知怎樣就是覺得心底有點難受，似聽到用指甲刮擦黑板的聲音。我摸摸後頸，「對啊，因為她說很想知道真正的結局。」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s6Vjsrx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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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向我舉高手背，感覺像是要邀舞什麼的。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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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認真害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d8wZoxsAB
只是……這樣的小恩小惠也值得如此感動？難以想像他們之前待的是怎樣冷漠的世界。我也討厭醫院，雖然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進院治療的必要性，但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消毒藥水味彷彿會在皮膚上攀生。他們待在那裡的時間肯定不短，每天三餐應有護士給他們分發一小膠杯的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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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三月。
三月用指尖勾勒著美人魚的眼睛，畫家給了這條美人魚會笑的藍眼睛，然後他的手指遊走到尾巴，明明是第一次接觸這本書，他撫摸得像是失而復得的寶物。
我知道，在他腦海中住著的女孩必然是這模樣。6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4dFZPUbQu
會笑的眼睛，藍得像深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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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y were six beautiful children, but the youngest was the prettiest of them all; her skin was as clear and delicate as a rose—leaf, and her eyes as blue as the deepest sea……
but, like all the others, she had no feet, and her body ended in a fish’s t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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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六個漂亮的孩子，但最小的一個是最漂亮的。她的肌膚如玫瑰葉般清亮細膩，她的眼睛如最深的大海一樣蔚藍……但是，和其他孩子一樣，她沒有腳，她的身體末端有一條魚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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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看到的艾莉兒，很快也將會是這個模樣。
從今開始，不只三月，她也在我的腦海中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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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Little Mermaid》,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1836) 從安徒生創作的《小美人魚》書中截錄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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